拓跋思謙環視四周,見身邊都是高級軍官,並無士卒,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此前某等早已傳言李存曜不堪一擊,此時軍心士氣在我,此勢隻能鼓舞,不可輕泄。事已至此,為今之計,唯有畢其功於一役,全力進攻,放手施為,爭取一戰而下神木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拓跋思恩用力點頭,咬牙道:“李存曜小兒,膽敢殺我大將,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四兄,小弟請命,領軍克城!”
拓跋思謙沉吟片刻,搖頭道:“不妥,你乃軍中副帥,輕易不可身臨險境。尤其是,某觀李存曜這番城防布置,周密合理,深諳兵法,最先開始攻城的一波軍隊,必然損失較重,此乃大軍戰陣,非是個人武藝可以稱雄,你若失陷城下,則我軍銳氣頓失,難以挽回。是故,你仍須得稍待,讓前軍先破其外城,而後再乘勢領軍上前,鼓舞士氣,一舉再克甕城,神木寨便將易手。”
拓跋思恩想想也是,這大軍攻城之時,個人武力的確起不到關鍵性作用,當年裴旻將軍劍法通神,也沒聽說過裴將軍一人可下一城這等荒唐之說,何況是他拓跋思恩?
當下拓跋思恩便點點頭,道:“好,那小弟便暫不親出。”
拓跋思謙微微一笑:“大兄交代的話,你當謹記。某等此來,不是耀武揚威來了,最好的法子是不動幹戈,悄無聲息占據府穀。雖然這很難,但我等須得這般去做。黃河九曲,獨富一套,說的便是這河套。我們要打府穀,不是單純為了拔掉折掘家這顆釘子,而是為了打通和那片肥沃的土地及廣闊的草場之間的通道。那裏方圓千裏,縱橫無阻,均是一馬平川,物產豐富足以養育人口牲畜,地勢平坦適合我族騎兵往來馳騁。這片地方在漢人中素有‘塞上江南’之稱。隻要奪取了這裏,不用三十年時間,我們便能培育出十萬控弦之士,到時候南取關中也好,東出河東也罷,總之天闊地廣,都可任我等馳騁縱橫。我們拓跋家崛起甚速,已然引得天下色變,幸而皇帝陛下一時顧不得我等,這才有大兄這幾年休養生息的機會。然則大兄說得好,基業雖然厚實,卻多是窮山僻壤,不足以富族群,不足以養兵民,欲要稱雄世間,爭鋒天下,河套乃某等必取!”
拓跋思謙一口一個大兄,把拓跋思恭的招牌掛得高高的,拓跋思恩便不敢有什麽脾氣,當下點頭受教。
拓跋思謙見他服軟,心中微微一笑,便道:“至於拓跋海被殺,固然是我軍之失,然則也激起了我軍悲憤之氣,如今正是用兵之時,老五,這第一波攻城,某便交給你了。”
拓跋思恩沉聲道:“正要破城,斬殺李存曜,祭某軍旗!”
拓跋思謙又小聲道:“我族騎兵精銳,但於攻城並不見長,某觀神木寨雖是小城,防禦隻怕頗為了得,你不必將我拓跋氏部族軍派出太多,且讓野利氏出兵試探便是。”
拓跋思恩眼珠一轉,點頭道:“四兄放心,此事某省得。”
同是黨項民族,一個是拓跋氏,一個是野利氏,一個屬平夏部,一個為南山部。這兩大集團是黨項族內實力最為強大的勢力集團,而且有一定的差異。
“異”在什麽地方呢?平夏拓跋為“蕃姓”,南山野利為“羌族”。所謂“蕃姓”,即林寶所言拓跋氏為“東北蕃”,(注:林寶.元和姓纂[M]卷十“拓跋氏”條。)即鮮卑也;所謂“羌族”,到唐時,實際即為“吐蕃”。拓跋、野利(耶律)原本均為東北民族,但遷居西北羌地之後,同時經過了“羌化”過程。拓跋氏“羌化”程度較淺,較多地保持了原來民族的特色,而野利氏則徹底地“羌化”或“吐蕃化”,故在當時人看來,野利氏已是一徹頭徹尾的“羌族”或“吐蕃”。
正因為野利氏同吐蕃的關係極為密切,該族的“吐蕃化”程度極深,故到五代時,人們均稱“野利”為“吐蕃”,一些史學家則稱之為“羌族”。
不僅拓跋、野利兩部在“羌化”程度上存在很大差別,而且平夏、南山兩部互為仇寇。
直到李繼捧附宋,李繼遷舉兵反宋,拓跋氏與野利氏集團聯姻,“羌豪野利等族皆以女妻之”。(注:西夏書事[M]卷四雍熙元年十二月條。)可以說,西夏的建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平夏拓跋”與“南山野利”的聯盟。過去互為仇寇的兩大黨項集團在共同利益上攜手,促使黨項民族政治及軍事實力驟然膨脹,而形成了以拓跋氏為首、野利氏為輔的強大的黨項姓氏集團之間的軍事聯盟。但是,舊有的矛盾並沒有完全消失,拓跋氏同野利氏兩大集團的鬥爭表現仍然尖銳。從綏德地區即橫山地區亦即南山地區到熙寧時,也就是李元昊頒布了“禿發令”之後仍保持“辮發”之俗即可看出,野利氏集團對元昊建國新政令的抵抗,最後野利氏家族慘遭滅族之禍及橫山部落的不斷叛夏,均當與兩集團之間的矛盾有關。
此時的拓跋氏和野利氏還沒有開始聯姻,其關係是雖然也還不算仇敵,但也比較緊張,能削弱他們的話,拓跋家不論是誰,都是了一的。拓跋思謙見老五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點點頭,勒過馬頭,帶著自己的親兵回了中軍。
拓跋思恩望著他的背影,默然片刻,想著自己此來出發之前大兄拓跋思恭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默默念道:“平夏,平夏……我拓跋氏不是一個平夏安置得了的。”
其實唐朝為什麽要將拓跋氏這些歸附的異族安置在河套平夏這裏?從當時的曆史條件來看,這裏是唐朝疆域北部地區。半幹旱的自然條件無法提供給讓他們強大起來的馬場,也提供不了農耕社會空間裏充足的農業物產。唐王朝對這些隨時都能起兵造反的異族勢力無法完全放心,不能安置在王朝的內部地區,將這些人安置在這裏,可形成北方少數民族進攻中原王朝的緩衝地帶。就這樣,無定河流域一帶就扮演起了接納唐時黨項人的角色。
遷徙到陝北時,黨項部族有八大種姓部落,其中以拓跋氏勢力最強。從公元8世紀中期開始,遷徙的黨項人經過10年多時間,到公元765年左右,以拓跋部為主的黨項人以後世橫山縣無定河北的地區為核心,使這一帶成為黨項拓跋部興起的基地,在唐代行政區域中,這裏稱為靜邊州,治所在今橫山縣黨岔鄉一帶。
唐廷眼中的不毛之地,卻成了黨項人很快興起的“風水寶地”:往南的黃土高原厚土區成了他們的糧倉,往北的鄂爾多斯高原是天然而上乘的馬場,加上唐朝對他們采取的不征稅政策,使黨項人很快在這裏興起,唐朝對黨項人的這種稅收優惠政策在大詩人白居易《代王佖答吐蕃北道節度論讚勃藏書》裏有明顯見證:“且如黨項久居漢界,曾無征稅,既感恩德,未嚐動搖。”。從隴東到陝北的大片土地上,很快形成了黨項六大部落。生活在後世甘肅東部的是南山部落,生活在無定河一帶的叫平夏部落,黨項拓跋部是平夏部的主力。南山黨項在唐朝的政治評判中是不安分的一群人,唐宣宗頒布的《平黨項德音》的詔書中就說:“南山黨項為惡多年,化諭不悛,頗為邊患。”對平夏部落則表揚為:“平夏黨項素聞為善,自旬月以來,法使撫安,尤見忠順。”後來,南山部落歸順唐朝後,被唐政府嘉揚為:“平夏、南山雖雲有異,源流風俗本實不俗。”唐朝政府的好惡使位於無定河邊的黨項人中的平夏部落獲得了發展的契機。
眼下已經是唐朝末年,世界上最大的帝國大廈開始傾頹,黃巢賊兵更是摧毀傾頹的帝國大廈最有力的推手,在阻止這支手的各種力量中,其中不乏黨項人。麵對危及到帝國生命的頹勢,唐僖宗調各路人馬,前往鎮壓農民起義,驍勇善戰的黨項人被抽調到鎮壓的前列。黨項首領拓跋思恭帶領著的上萬名黨項男兒,離開無定河流域,南下參戰。戰爭以唐王朝的勝利而告終,流居在陝北黃土高原上的黨項人終於得到了唐王朝的認可。為這個一直在生存條件惡劣的地區輾轉流徙的民族贏得一個新的生存與發展空間——唐王朝決定獎賞拓跋思恭。
局勢穩定後,唐僖宗在宮廷裏召見有功之臣拓跋思恭,一番賞賜後還問他有什麽要求,拓跋思恭最愛者,無非地盤,他的話說得很簡單,意思就是一個:“自從朝廷下令將黨項人安置在內地,使我們遠離了吐蕃人的壓迫,但我們一直沒有自己固定的地界,能否將夏州一帶地方賜予給我們?”
僖宗知道不給也是白搭,於是答應了這個要求。就這樣,黨項人合法地擁有了夏州。拓跋思恭將夏州的治所選擇了無定河邊、匈奴人修建的堅硬城池統萬城,並開始了對這裏合法的開發、經營。這是自從來到黃土高原上後,黨項人第一次合法地擁有地方政權,這個政權也就像個跳板,提供著黨項人在後來的發展中,從不同方位的出擊。
在黃土高原上生活了150多年的黨項人,得到了漢人政權的承認,其首領拓跋思恭也被賜封為李姓,這是在正統的唐王朝統治者眼中,“野蠻”的黨項人第一次有了大唐帝國帝王的賜封之地與賜封之姓,此後的多少年間,他們一直以這個姓為榮,這也是今天我們提起西夏王朝時,總將西夏王國的建立者趙元昊稱呼為李元昊的一個原因(宋朝時,曾經賜封黨項人的上層首領為趙姓,直到1038年,登基建國的元昊像扔掉一件不再合身的衣服一樣,將這個他認為是恥辱的姓氏扔在了身後,命名了自己的黨項姓氏:嵬。)
拓跋思恩沉默片刻,這才朝身邊一位將領道:“你去試箭。”
那軍官抱拳應諾,騎著馬走向城門,卻不是靠得太近,便下馬了,他下馬的地方距離城關直線距離也就幾十步的樣子,在這個距離上是很容易被城上的神箭手威脅到。當然,以他的披甲程度而言,隻要不射中麵部一般不會造成致命性傷害。
這個軍官已經取下了一副單木弓——他身上明明背著一副上好的拓木弓卻沒有用,而是用這副單木弓,手中拿著的也是一根威力有限的普通竹箭。
他站在城關前,用手比劃了一陣,似乎在測距,有似乎是瞄準,然後左腿弓,右腿在後繃直,身體上部向後傾斜開了一個角度,將弓拉滿。
“咻——”地一聲,竹箭斜斜向城樓上射去。
李曜站在城樓之上,目光隨著那支竹箭在空中滑過了一個弧度,然後箭頭斜斜向下消失在城關前。
那軍官滿意地轉過身來飛身上馬,然後打馬馳了回來。
李曜則轉頭說道:“大戰馬上開始,各就各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