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隨金北上

啟程的日子終是來了。

花漣扶著我朝馬車走去,那是一輛裝飾華美的車子,帶著漢家女兒獨有的溫婉嬌柔,全不似金人粗獷的風格。輕紗浮動,珠翠環繞,連拉車的兩匹駿馬都那樣溫順可愛。花漣在耳旁輕笑道:“小娘子你看,元帥多有心。”

我微微一笑,泰阿丹在前麵跟著道:“可不是嘛。”說完低頭蹲下給我作腳踏子,可我覺得別扭,提不起腳來。花漣無奈一笑,示意泰阿丹讓開,自己把我抱了上去,我回頭笑道:“這不是抱得動我麽?”

她笑了笑,催促我快進去。我仰起頭來,天色陰沉似山雨欲來,低低的壓在頭頂仿佛下一瞬便要塌下來。周遭聽不見一絲鳥鳴,卻總覺得有斷斷續續的女子嗚咽聲卷在風中。悲涼哀戚,幽怨至深,一如北宋凋零破碎的山河。

“小娘子,快進去啊。起風了,可不要著涼了。”花漣見我久久不動,臉上浮起一抹擔憂的神色,可能是怕我又猶豫起來。我淡淡一笑,默默的鑽進車裏。

延續了一百六十八年的北宋王朝至此宣告終結,汴京城裏的所有金銀財寶、文物法器幾乎都被金人掠走。北宋王朝“二百年府庫蓄積“為之一空,無數宋人的心裏深深埋下刻骨銘心的雪恥情結……我心裏幽幽一歎,戰亂是注定無休無止了……

完顏宗翰一向不願我知道軍中的事情,此次北上的細節還是逼問了泰阿丹才得知。貴妃韋氏、趙富金與柔福前些日子已隨設也馬及千戶國祿押解北上,是第一批擄去金國的皇族。我對設也馬很是不放心,但完顏宗翰在我麵前做了保證,不會讓他的兒子亂來。我也明白設也馬對完顏宗翰的話不敢不從,在幾日前,花漣曾跟我說了一件事。原來設也馬曾向完顏宗翰提出,想把我要了去。可想而知,完顏宗翰發了一場大脾氣,命人按住設也馬,打了他五十大板。我當時聞後,不免有幾分震驚,完顏宗翰訓斥他幾句也就罷了,怎的還下此重刑?花漣又說完顏宗翰治家很嚴,他的兒子們沒少挨過他的打罰。我忍不住擔心起來,親兒子都這樣,那我這個撿回來的丫頭,若犯了錯,還不被他打死?

其餘金兵分兩路撤退,一路由完顏宗望監押,包括宋徽宗趙佶、鄭皇後及親王、皇孫、駙馬、公主、妃嬪等一行人沿滑州北去。另一路由完顏宗翰監押,包括宋欽宗趙桓、朱皇後、太子、宗室及一些宋臣們沿鄭州北行。令我吃驚的是,秦檜也在這些大臣之中,沒想到他居然也被金人擄走了,我以前一直以為這個卑鄙無恥之徒是在南宋才出現,難道他後來又被金人放回了南宋?老天真是瞎了眼,那麽多人死在路上或是金國,卻偏偏讓他安然還生!絕對不行!

而那個什麽昭媛娘娘,我卻沒打聽到,還準備還她一巴掌呢!

北上的隊伍龐大而又雜亂,除了金兵和宗室外,還有大批教坊樂工、技藝工匠。我是在整個隊伍的前端,跟在完顏宗翰身邊,趙桓與我相隔甚遠,也曾想偷偷去看看他,無奈總是逃不過完顏宗翰的視線,周圍又盡是金人,自己亦是不敢隨意亂走。

走了幾日後,天氣逐漸晴好,我趴在馬車的窗子上,貪婪的呼吸新鮮的空氣。雖是舒服地坐在車裏,可古代的路可不是那麽平坦,人坐在車裏時常被顛簸的暈頭轉向,幾乎每日都要衝下馬車在一邊吐上一會兒。完顏宗翰又急著叫軍醫開方,可那能管用麽,與其喝那些苦死人的中藥,我還情願多吐幾回。

“好點了麽?”完顏宗翰騎著馬從前麵折了回來,與馬車並肩而行。他今日身披蹙金龍鱗戰甲,外罩銀狐滾邊披風,腰佩一把鑲著藍色琉璃珠的龍格寶劍。氣度雍容,英姿威武,眉眼間神采熠熠,似乎心情大好。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道:“怎麽呆了?”

我回過神兒來,麵上微微發熱,身子往車裏一縮,拉下簾子,靠在車廂裏紅著臉喘氣。才不要讓他知道我是看他看癡了,不然這臉可就丟大了!又悄悄瞥了眼花漣,她正低著頭犯瞌睡,應是沒有看見。外麵響起完顏宗翰的大笑聲,我愈發害羞起來,把臉埋進了褥子裏。心想換成是在以前,會覺得男人一到中年最是惡心,可這個完顏宗翰,偏偏還是這麽有魅力。真不敢想像他年輕時的模樣,豈不是迷倒大一片良家婦女……

不久,宋徽宗的第九子康王趙構,因早前被宋欽宗派在外任河北兵馬大元帥而成為僥幸躲過這場劫難的皇室唯一幸存人。經大臣推舉在應天府登基,建立南宋,遙尊宋欽宗為“孝慈淵聖皇帝”。這是一個比徽、欽二帝更遭後人鄙夷的君王,昏庸無能,苟且偷安,寵信奸臣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嶽飛殺害,在“紹興和議”裏屈辱的向金朝俯首稱臣。國家大恨、父兄被俘也不能激起他對金人的仇恨,隻一味投降求和,偏安江南一隅。

我不知道趙桓聽說趙構即位後作何感想,是重生希望、等著他的兄弟來救他,還是萬念俱灰、覺得一切已經毫無意義。畢竟“亡國之君”加在他的身上,心裏定是比趙佶要痛的多。

轉眼間已過半月,我漸漸適應了日日顛簸,卻又不習慣北方幹冷的天氣。一路過來,北地猶是颯颯寒風,草木不春,兵燹所過之處,斷壁殘垣,滿目瘡痍。我心下哀歎,若是趙桓見著了,又是一番痛不欲生!

花漣興奮的跑了過來,小臉通紅,“小娘子!要登船了!”我疑惑道:“要渡河麽?”花漣“嗯”了一聲,猶笑是笑臉吟吟。

我瞅她一眼嗔道:“看你的樣子,那麽喜歡坐船啊?”她嘻嘻笑道:“奴婢從小就聽娘描繪江南風光,可是卻未親眼見過。隻知江南河流縱生,在娘的家鄉蘇州,人們時常撐船出門,奴婢很是向往呢。”

心中念及一事,我看了看四周問:“花漣,你母親是宋人……那你……恨不恨金人?”她微微色變,急道:“小娘子又想——”

我忙截斷她,表示我不是動搖了,“你別急,我隻是問問。”她這才麵色放緩,語氣平和,“為何要恨?當年娘親被迫離開家鄉,也是因為朝廷賦稅嚴苛,徭役繁重,家裏實在太窮,才把她送往北方。爹爹將她從契丹人的追捕中救了出來,對她也是極好。我們一家都在元帥府裏做事,元帥待我們又不薄,若娘親當初沒有離開蘇州,現在未必還活著。”說完又緊張的看我一眼,雙手也不由自主的抓緊我。

我無奈一笑,未再多言。

浩大的隊伍陸陸續續登船,我不安的坐在船艙裏,剛經曆過暈車,馬上又要暈船了。完顏宗翰見我臉色不好,關懷道:“怎麽了?”我悶悶道:“我怕暈船。”

他輕輕笑道:“可真是個麻煩精。”我即刻笑回:“那也是你自己招來的,現在嫌棄我麻煩了?很好,那就放我走吧!”

完顏宗翰眼神一冷,瞪我一眼道:“想都別想!說話愈發不知分寸了,真是把你慣壞了。”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裹在我小小的身子上,又吩咐了花漣多備些熱水,陪我說了會話後便出去了。

河浪比想象中的要大,船身自然晃的也厲害,不一會胃裏便難受起來。從艙裏晃悠悠的走了出來,往後一看,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跳。並不開闊的河麵上,數百隻金兵的船星羅棋布,密密麻麻,看得我更是眼前發暈,隻好依著船舷坐下。涼涼的河風吹在臉上,未覺得冷,倒是舒服了不少。

約莫小半個時辰,我所乘的這艘船抵達界河北岸。花漣顯然方才睡醒,見我坐在船艙外麵又急又氣,嘴裏念叨:“我的小姑奶奶,您可真是會嚇人,若是著了涼可怎麽辦,路程還遠著呢。”我笑道:“哪有這麽嬌弱。”

然而上岸後不久,我便開始發燒起來,但我不願說出來給花漣添麻煩,覺得忍過去就好了。直到晚上睡覺時,完顏宗翰才發覺我身子燒得滾燙。而此時我根本已經燒糊塗了,也不知後來怎麽回事了,隻迷迷糊糊聽見他焦急的吼叫聲……

不知過了多久,感到額上一陣冰涼,費力睜開眼睛,方覺天已大亮。見身邊趴著一個人,定睛細看,竟然是完顏宗翰,自己的手還被他握著。我眯著眼看了一圈,是漢人的屋子,很普通的裝修,收拾的卻很幹淨。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花漣端著藥碗進來。她見我醒了,忙喜道:“小娘子可是醒了,快把藥——”

“噓!”我示意她小聲,看完顏宗翰是累得緊,不想再吵醒他。花漣抿嘴偷笑,悄悄將碗遞給我,又拿來一條薄毯,搭在他身上。

皺眉喝完湯藥,花漣端來一碟糕點給我潤口,燒已退去不少,整個人也不再暈暈乎乎。於是半躺在榻上,安靜地看著酣睡中的完顏宗翰。不知怎麽的,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上了他的胡子。他嘴巴輕動,似乎要醒了。我慌忙縮回手,心口微微波動。

我……難道喜歡上他了?這有可能嗎?先不說心底還是對他這個女真人存有抗拒,何況我們的年紀差這麽多……我怎麽可能會對一個大叔動了心思?

卻不想他突然醒來,笑眯眯地說:“又被我逮著了。”

我臉頰微熱,低頭默默不語。他摸了摸我額頭,劍眉一展,笑道:“好多了。”我正待答話,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泰阿丹的聲音響起:“啟稟元帥,張……張叔夜絕食自盡了!”

完顏宗翰身子一顫,眉心緊緊的擰在一起,我茫然問道:“張叔夜是誰?”腦海裏又極力搜索這個人,好像隱隱知道,又死活想不起來。完顏宗翰微微閉上眼睛,嘴裏發出一聲歎息,半晌站起身來,道:“是一個忠義之士。”說完便腳步沉重的離開了。

後來問了泰阿丹,方記起大二那年,曾和室友在江西的靈鷲寺參觀過張叔夜的衣冠塚。此人乃北宋抗金將領,金兵逼城時,一直帶著軍隊與金兵作殊死戰鬥,後寡不敵眾被俘虜至金營。起初金統帥對其很是敬重,希望利用他的名望為傀儡政權張邦昌造勢。張叔夜嚴正拒絕了金兵的威逼利誘,大義凜然,擲筆於地,堅決不在推戴張邦昌的文書上簽名。金軍統帥勃然大怒,下令押其隨二帝北遷,途中不肯食金人一飲一粒,絕食自盡,誓死報國,後來被南宋朝廷追贈為開府儀同三司,諡號“忠文”,並為其建立衣冠塚,紀念這位悲情絕世的英雄。

我低歎一聲,滿滿的敬佩之意在心底油然而生。忠君愛國這四個字離我們一直很遙遠,我們無法真切體會和感受古人這種蕩氣回腸的赤膽忠心。隻是在他們的故居和祠堂前,讀著石碑上的銘文來遙想他們的當年。如今是真真實實的被深深震撼……擁有如此忠心的臣子,徽、欽二宗何其幸也!麵對昏庸的君王,張叔夜的忠心又何其悲也!

飯桌上,完顏宗翰一臉陰鬱,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傷感。我思量幾番,擱下筷子開口道:“可不可以……厚葬他?”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沉吟片刻道:“我雖敬他,可此人到底是宋俘,恐怕不宜。”說完又握住我的手道:“軍中的事情,你不要打聽太多,否則隻會增添煩憂,我可不希望看見你愁著臉。”

我應了一聲,不動聲色的為他夾了菜,淡笑道:“歌兒隻是想,義父是大英雄,難道不應惜英雄麽?”

他默了一瞬,沉聲道:“我會盡力。”

因為我的燒還未盡退,完顏宗翰決定再延遲一天行程。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隻怪這副身子不爭氣。而心裏竟生出幾絲喜悅來……

晚上喝完藥,花漣陪著說了會話,完顏宗翰回來第一句話便是:“我已經派人秘密厚葬他了。”我微感驚訝,他看著我笑說:“我若不這麽做,怎擔得起你口中的‘英雄’二字?”說完又兀自歎息,“如此赤膽英雄,若是生於我大金,何愁報國無路?”

我無言,對於被俘的張叔夜來說……自盡,也便是他的報國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