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逃避
屋外電閃雷鳴,暴風疾雨,卷著水汽的風衝開半掩的窗子。燭光搖搖欲滅,一如這冷寂的夜晚,雖有溫度,卻暖不了人心。
花漣推開裏屋的門,我抬頭,聲音有一絲哽咽,“義父的手怎麽樣了?”她走近我身邊,給我倒了杯熱茶,“已經包紮好了,隻是天熱,大夫說要好生注意著,免得化膿了。”我低頭喝了口茶,點點頭,花漣依著我坐下,小心試問:“小娘子不進去看看?”
我默默無語,望著那道門檻,心頭一片悵然,最終搖了搖頭,走進另一間屋子裏,“我今晚睡這兒,不用伺候我洗漱了,我不想洗了。”
熄了燈,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這間屋子是每次烏林荅香來時住的,家俱很少,床幔錦簾皆是素色,看得我滿眼冷冷清清。閉上眼,卻輾轉反側,入睡艱難。
“還沒睡嗎?”有把倦怠的聲音猛然響起,一隻手掀開了床幔,我身子往裏一縮,“你何時進來的?”說完目光落在他纏著軟布的左手上,心口微微波動。
完顏宗翰將燈盞擱在案幾上,在床邊坐下,我側過臉,閉起眼睛。
“歌兒——”他低喚,我捂住耳朵,拉上被子,把頭蒙在裏麵,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不知是何時,隱隱聽見房門合上的聲音,我忍不住探出頭,屋裏空無一人,滿地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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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一個好消息從遙遠的五國城傳來,安慰了我無限自責的心。宗賢拿來柔福寫給我的信,我讀完後一陣激動。柔福說——她要成親了,嫁給一個和她兩情相悅的男人!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我要去五國城,去參加她的婚禮,然後……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整理一下我混亂的心緒。給自己一些時間,直到完全看開後,再決定,要不要回來……
完顏宗翰這兩日都沒來,希尹來看過我一次,隻是坐在一邊,不停地歎氣。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堆起笑臉把他請出去了。
走出明珠閣,我回身,靜靜地看了它很久。這個承載了我多少歡聲笑語的地方,這個我一直抗拒著不願住進去,後來卻舍不得離開的地方。我微微而笑,後退兩步,“再見了……好好保重。”
花漣和秀娥並肩走在我身側,玲巧正指揮著泰阿丹往馬車上搬行李。我見她倆一直麵色猶豫,像是有話要說,於是停下來笑道:“你們若是不願和我一起去五國城就留下來吧,畢竟路途遙遠,那邊條件也不如這裏。”
秀娥搖頭苦笑,拉著我嗔怪道:“小娘子說什麽呢,你去哪兒我們自然得跟著。我們隻是在想……還是和元帥打聲招呼……才妥當。”我臉色一黯,繼續朝前走,淡淡道:“義父公事繁忙,還是不要去吵著他了……再說,你們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她倆互看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跟著我走出府門。
“你怎麽來了?”宗賢騎著一匹白馬立在車旁,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像是要出遠門。他翻身下馬,走近道:“路途太遠,我不放心你們這幾個弱女子,我送你去。”我吃了一驚,當即拒絕,“還好啦,泰阿丹會和我們一起,還有另外五名侍衛。你身在朝中,怎可隨意離開?還有子衿——”
“別再說了。”他擺擺手,折回駿馬旁,淺笑道:“其實我也想看看柔福……快走吧,再不走,天黑之前我們趕不到下一個莊子了,晚上就隻得睡在路邊了。”我聳聳肩,算是答應,反正路上有他同行,我也會安心一些。畢竟除了泰阿丹功夫還算強外,那幾個侍衛都是小嘍囉,萬一遇到什麽盜賊流寇,我們這一車子女人,還不把他們給興奮死。
上了車,宗賢在外麵輕聲道:“不跟迪古乃說一聲嗎?”我掀開車簾道:“已經說了,昨兒差人給他遞了信,應是知道的。”話方出口,便見一臉冷峻之色的迪古乃騎馬立在街角處,提著馬韁繩,沒有過來的征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和他默默的凝視著對方,直到馬車緩緩啟動,我才收回視線。隻是他,仍停在那裏,目送著我離去。
我環視了車廂一圈,不覺一笑,花漣還真是細心,把迪古乃送我的那柄匕首也帶上了。匕首……我心裏一緊,完顏宗翰流著鮮血的手掌還清楚的浮現在眼前,我伸出手,仿佛可以看見,他的血染紅了我的手指,染紅了那枚綠鬆石指環……
行了半會,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宗賢在外麵道:“兀術和孛迭跟來了。”我聞後臉色頓沉,一把掀開車簾跳了下來,看四周的景象,應是已經出了城,遠處依稀可以望見從前居住的別苑。
兩個人,兩匹馬,立在五步之外,我緊走幾步,平平道:“你不是已經走了嗎?”兀術本是一臉笑意,見我口氣不善,露出幾分驚訝,想要拉起我的手,卻被我躲開。他不再堅持,依舊帶著笑意低頭問我:“本來是昨日要走,但為了你,我決定再留一日。”我不說話,目光掃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孛迭,竟是那麽的陌生,陌生的讓我覺得可怕。
“我現在,想問你一句話。”他握住我的肩膀,緊緊的,不容我再次躲開,“告訴我,你現在心裏有沒有我?若有,我就帶你離開,從此去哪兒都帶著你,不是不喜歡會寧的天氣嗎?我帶你去燕京,去汴京,甚至去臨安也可——”
他話未說完,便停了下來,因為我盯著他的眼神越來越冷。我見他表情癡怔,往後退了一步,揚起下巴冷語道:“從前,我念你性子豪爽,為人坦蕩,將你視為知交好友。而你,卻讓我失望至極,跟你走?你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從今往後,我與你再無半點情分,我沒你這個朋友!”
孛迭衝上來叫道:“爹爹對你這麽好——”我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爹對我好?你爹若是對我好,就不該在那晚的宮宴上說出那句話!”兀術聽到這裏時,黑眸一沉,臉色晦暗,我接著道:“兀術,你以為我心裏不清楚是嗎?你和孛迭,根本就是故意的,你想幹什麽?你想讓我因此厭惡粘罕?讓我離開他?嗬嗬,我告訴你,我即便是離開他,也斷斷不可能跟你走!你說你愛我,這就是愛我的方式?讓我得知這麽殘忍的真相,你這是在傷害我……”
說到最後,我已經是語帶哽咽。兀術臉上閃過一抹心疼和懊悔,卻轉瞬即逝,變成了三分訝異,七分妒色,“你果真是深得柔福寵愛的那個小宮女?你背上那塊胎記……”我撇開臉,擠出一句話:“我是誰都不重要,我隻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不是任何人的。”說完轉身快步朝回走,宗賢緊跟在側。走了幾步,身後爆出兀術的一聲怒吼:“顏歌!不管你從前是誰,終有一日,你一定會是我兀術的女人!”
我腳步一滯,呼吸有些困難,宗賢扶住我緊張道:“沒事吧?”我點點頭,借著他的力氣慢慢向馬車移過去。
回到馬車裏,花漣她們臉色都有些不自然。我有些尷尬,兀術方才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拚盡全力吼出來的,聲音大得都快傳進城裏去了。她們一定也聽見了,個個都閉著嘴不說話,低頭忙著自己的事。
我靠在車窗邊,將簾子勾了起來,宗賢策馬在旁,不時扭頭看我一眼。我撐著下巴,淡然笑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他微微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後,輕聲道:“兀術他……欺負過你?”我目光一沉,搖搖頭,不說話。我曉得宗賢在想什麽,兀術剛剛提到了我背上的胎記,既是一個女人的脊背,若非親密之人,豈會看得到,他會有這樣的猜想也是情理之中。我堆起笑,繼續問:“你就沒有別的疑問嗎?比如,我與柔福為何那樣投緣?我到底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還是汴京皇宮裏的人?”
他一笑,臉上水波不興,緩緩道:“你是誰,我並不願去探究。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你的過去,你也應該放下了,未來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我不想你走的那麽矛盾、那麽痛苦,粘罕……你不必再怨他的……”
我若有所思的望著他,愈發覺得他難以捉摸。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在我的印象裏,他一直是無欲無求,姿態高雅,給人親近之感,卻又始終無法真正走近。回想著和他認識以來,他身上也有許多讓我疑惑的地方,而且很多,不止一處。
“你對我的事不感興趣,但我對你倒是有興趣極了,不介意我問你幾個事兒吧?”我趴在窗子上笑問,他側身道:“你盡管問,我能回答一定不逃避。”我清了清嗓子,想了想道:“我和迪古乃遇到老虎那晚,你為何也在山林裏?不對,我覺得你經常一個人在荒郊野外亂逛,不會隻是因為心情不好吧?不然也太頻繁了。”
隻見他忽地斂了笑意,眉眼間襲上一抹哀愁之色,我心想難道還真是心情不好?半晌,聽得他淡淡道:“我是去懷念一段情,悼念一個人。”我不覺詫異,不知該說什麽好,又記起那回和他一起喝酒時,他似乎說了一句“我這一生,怕是不會再愛上任何一人了。”這是和他方才口裏的那個人有關嗎?
我試著問道:“她——”宗賢繼續道:“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問我為何不即刻娶了柔福,我說我府裏剛有過喪事,不願那麽快娶別的女人進門。”我恍然大悟,脫口道:“記起來了,就是她……去了?”宗賢微一頷首,視線移向路邊的叢林中,不再言語。
最愛的女人?那子衿算什麽?隻是一個名義上的妻子?我不願多想,世間情感複雜,紛紛擾擾,皆難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