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書房一談
第二年的春日來得極晚，四月天裏，仍是冰雪封城，寒風煞煞。而金國對南宋的軍事行動，也如遲遲不來的春風一樣，一再遭到重創。在前年兀術領兵犯和尚原大敗後，去年十一月他又再次進犯，擊敗了吳璘軍，奪取了和尚原，一度洗刷了恥辱，振奮了金軍士氣。然而，今年三月，兀術率領十萬大軍從和尚原進攻入川門戶仙人關，與鎮守仙人關的吳玠、吳璘兄弟展開激戰。聽聞戰況十分慘烈，完顏宗翰在看完前線送回的軍情折子後，閉上眼睛久久沒說話。最終，雙方打了個平手，金軍入川戰略計劃再次失敗，不得不退回鳳翔府。兀術返回燕京，暫時收兵。
已經是後半夜了，書房裏的燈還亮著。我無奈歎氣，披衣下床，提著燈推開門朝書房而去。完顏宗翰已經有七八天這樣了，整晚整晚把自己關在書房，白日裏依舊上朝，也不知他精神如何受得了。
“吱呀——”推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完顏宗翰的臉從書裏抬起，驚道：“怎麽起來了？夜裏這樣涼。”我將燈籠擱在一旁，行至他身側笑說：“你也知道這是夜裏啊。”他苦笑一聲，我低頭看了眼他手裏的書，是一本兵書，我自己並未聽過。完顏宗翰雖人不在戰場，可是心裏比誰都急，若不是有我和希尹在邊勸著，他早已按耐不住了，畢竟這大金國有一大半都是他打下來的。我不曾親眼見過他沙場英姿，但來了金國這麽多年，也曾聽聞不少。說他騎術精湛，揮劍如輪，入陣如風，一馬當先，旌旗所指，戰無不勝。武藝高強的同時，更是個軍事指揮天才，他麾下的騎兵、步兵，紀律嚴明，各盡其能，隻許向前，左顧右盼者斬，所率鐵騎，無堅不摧、戰無不克。又知人善任，對自己的將士們嗬護有加，和眾位女真貴族、金國猛將關係親密無間，可謂善於交際、為眾將崇拜敬服。增兵西部，從四川包圍南宋政府，也是當年由他提出。如今計劃崩盤，他自然是焦頭爛額，痛心疾首。不過即使在急，他也十分清楚，南宋軍力已非昔日可比，不然也不會開始和談，作為緩兵之計。
“唉……”他歎氣，拉著我坐在他身邊，我揉了揉他的太陽穴，嗔笑道：“上回不知是誰說隻想好好陪著我呢，這會子又在操心千裏之外的事了。”完顏宗翰啞然失笑，半晌無語。我指著那本兵書道：“你自己在這裏琢磨有什麽用？你懂得的，那些將士們不會懂，你一人能代替千軍萬馬嗎？你就別琢磨了，回去睡覺吧。”
完顏宗翰一笑，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現在也開始動搖了。”我疑惑問：“動搖什麽？”
他閉眼道：“太祖臨終前，我答應他一定會把整個江山拿下。但這幾年，戰況遠不如七八年前那樣順利。將士們打了很多年的仗，有家不能回，有妻兒不能疼——”
我一聽，頓時雙眼一亮，截道：“那就別打了，雙方和平共處不好嗎？老百姓們也能過得安穩，專心致力於生產發展，天下大治總比戰火連年要好的多。”
完顏宗翰睜眼，側身問：“我說不打了，你很高興是嗎？”我心想你不是廢話嗎，又聞得他道：“和平共處？歌兒，你心裏難道就沒想著……南人打過來，收複領土、把我們女真勢力逼回東北……這樣，你還有可能再回到汴京。”
我聞言有些發愣，他這樣問是什麽意思？是想得到肯定的答案，還是其他？完顏宗翰緊緊地盯著我的表情，臉色暗沉。我咽下一抹唾液，搖頭道：“我沒有這樣想。無論是誰勝誰負，苦的都是老百姓。你們女真人和宋人打了這麽多年，老百姓們飽受戰爭之苦，也隻能默默承受。我身為漢人，固然希望這天下能是漢人的天下。隻是……戰火時至今日，老百姓們在乎的、恐怕並不是被誰統治著了。因為經曆過戰爭後，他們隻想盡快結束這痛苦的日子、早日迎來和平安寧，其他書友正常看:。小民小戶，在意的隻是日子過得好不好。收複領土，那是朝廷和義士們的責任。仍在南望王師的小民，估摸著也是寥寥無幾。所以呢，你們也不應該再打了，早點終止戰爭，施以仁德，富民富國，讓秦嶺北麵的漢民們過上好日子。那些起義軍也會漸漸消失，你們這些女真貴族豈不是省了心？呼朋喚友、喝酒吃肉不好嗎？非要披上厚厚的鎧甲、冒著生命危險上戰場，害人累己，有意思嗎？”
完顏宗翰若有所思的望著我，微微笑道：“歌兒足不出戶，卻盡知天下事。”我頑皮一笑，仰麵問：“那你覺得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他伸手握住我的下巴，點點頭說：“理自然是有的，隻是……我們立場不同，所以還是不能完全說服我。”
“我也沒指望能成功說服你。”我打了哈欠，很想回去睡覺了。完顏宗翰沒注意到我已經困得不行，沉吟道：“其實，我有時也在想，若攻下了江南，到時該如何統治。我們女真人長居北寒之地，向來是怕熱不怕冷。光是這中原地區，那些年行軍打仗時我就覺得頗為不適，夏日簡直快把人給熱死了。這也是為何我不反對立劉豫為皇帝，代替我們女真貴族統治中原地區的原因。隻是那廝，太讓我失望了，遲早有一天要廢了他。曾聽兀術說過，江南卑濕，將士們多得怪病，不願再征戰江南。所以，若一朝拿下江南，又要扶植一個傀儡皇帝來統治江南嗎？這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強睜著眼皮，急忙附和：“你算是開竅了，就是這個理……所以快退兵吧。”心想完顏宗翰應該早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南下，並不是貪圖土地，隻是為了掠奪財富。不過那些年打仗打得實在太順利了，估摸著又有些不甘心了吧，故而才一再出兵，還製定了一個那麽大的作戰計劃，企圖置南宋政府於死地。現在，大概快放棄這個念頭了。
他突然露出一臉詭笑，伏在我耳旁道：“下個月兀術回來，我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吃了這麽多敗仗，不能就這麽算了。”
這下換成我無語了，隻好催促道：“你回不回去啊？很困。”他低低笑了幾聲，將我橫抱起來，大步朝外走去。我心裏還想著他方才那句話，兀術下個月要回來？可千萬不能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