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驚憂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這樣奇怪的沉默讓我很不自在。視線在屋裏轉了一圈,最後定格在那幅被遮起來的美人圖上,好奇心又忍不住蹦了出來。
迪古乃突然起身,行至畫前,望著我問道:“你想看看麽?”
我喜道:“可以看嗎?”他沒有回答,伸手一把扯下淺黃色的輕紗,果然是幅美人圖:白茫茫的雪地上,兩株紅梅淩霜而開,有一位係著天水碧鬥篷的女子靜靜佇立在樹下。紅梅醉雪,青衣瀟瀟,這樣的畫麵真是美極了,愈發襯得畫中女子不食人間煙火、宛若九天謫仙,似乎下一瞬便淩雲而去,隻留倩影在寂寂孤雪中。
然而走得近了,我麵上的表情漸漸僵硬。那女子嘴角帶笑,雙眉卻含了幾絲愁意,神色透著幾分清冷和孤寂。我下意識地看向迪古乃,隻見他點點頭道:“不錯,畫中的女子就是你。”
雖然心中猜出了幾分,但經迪古乃說出後還是有些錯愕。再一細看,那畫上還題了幾行字,字跡秀美工整,是出自合剌之手: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我頓時撇過臉,示意迪古乃將畫重新蓋住,淡漠道:“他是何時畫的,我竟渾然不覺。”
“你的一顰一笑早已烙印在我心裏,又何須看著你才能畫出?”合剌不知幾時進來了,負手立在五步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我詫異,那個臉皮薄的少年何時變得這般坦率。以前我多看他兩眼,他都會臉紅,他剛剛那是在做什麽,算是正兒八經的表白嗎?
我不知如何對答,隻側臉道:“模樣倒是挺像,隻是那神態,不是我。”合剌不置可否,凝視著我輕聲道:“你雖常以笑容示人,但我明白你心裏定是愁苦的。被困在粘罕身邊,你是不情願的。”
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自以為是了吧,我低頭笑道:“迪古乃你先出去。”他看了我一眼,乖覺的掩門而出。
“做我的太子妃吧。”合剌走近,狀似深情地望著我,眼底夾著幾許期盼。我笑了一聲,避開他的視線嚴肅道:“太子殿下糊塗了,金國未來的皇後必須是女真女子。再者民女身份尷尬,沒有資格得太子垂愛。”
“是嗎。”他訕訕一笑,“這些都是小事,你這借口找的不太漂亮。”我平平回道:“太子既然心知肚明,何必還要提出來,傷了朋友情分。”想了一想,我又道:“太子以為民女在都元帥身邊生活不快,實則是太子誤解了。義父待民女很好,宛如親生,民女心中沒有愁苦,隻有對義父的感激之情。”
“你左一個‘民女’右一個‘民女’是做什麽?”他麵色不豫,語氣微帶薄責之意。我差點忘了這是未來的皇帝了,把他給惹惱了可不是什麽好事。而且總覺得自從合剌被選為皇位繼承人後,他整個人似乎變了許多,不再輕易害羞,說話也多直白。剛剛那句話雖然語氣不是很重,但也是他頭一次這樣和我說話。以前的他說話從來都是輕言細語,紳士範兒十足,也沒怎麽生過氣。即便是心中不悅,麵上也還是維持著微笑的,更不會像現在這般麵露不快了。
他見我不作聲,可能也察覺到了自己話說重了,麵上又柔和起來,拉著我在榻上坐下,軟聲道:“你心裏可是有人了?”我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否認道:“我隻想平安過一生,而你是明白的,曆朝曆代皇帝的**都是不平靜的,我不願意卷入。”
“你若擔心這些,我大可向你保證,一世隻專寵你一人。”我抬頭看他一眼,含著淺笑道:“這樣的話,漢武帝想來也和陳阿嬌說過,唐玄宗大概也跟武惠妃發誓過。可後來呢,有了衛子夫、有了李夫人、有了鉤弋夫人,有了梅妃、有了楊貴妃……拋開這些不說,**與前朝息息相關,**出現專寵,那前朝定是也不太平了。殿下飽讀史書,心中自有明鏡。”
“我有時真是恨煞了你的伶牙俐齒。”他仰麵苦笑,長歎道:“真不知這皇帝當的有什麽意思,宗磐那麽想做皇帝,不如——”
“合剌——!”我出聲截住,正色道:“為人要有擔當。你身上流著女真血脈,凡事要以國家為先,隻有你繼承皇位,朝堂才不會動亂,你既然為太祖嫡孫,就得明白自己的意義。”我頓了頓,臉色放緩道:“你如今不過十幾歲,日後的年歲長著呢。等你再長大點,遇見的人也多了。美女那麽多,怕是會看花眼了。裴滿鳳翎模樣極好,也頗有中宮風儀,又是你父王為你選的,基於孝道,你也該立她為正妃。”
他自覺失言,想來也明白了,若是完顏宗磐做了皇帝,豈會不把我收入內帷,更是容不得他活在這世上了。
半晌無言,我覺得該說的已經說明白了,等了一會後,便起身欲走。行至門口時,他突然出聲道:“你心裏的人,是迪古乃?”
我心猛地一跳,步子頓時僵在原地,強笑道:“迪古乃才十歲,我隻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玩,不是你想的那樣。”心下疑懼,為何完顏宗翰和他都會有此一問,難道當真是這樣?我就表現的那麽明顯嗎?隻是我自己還茫然不知?
合剌走了過來,我回頭,他臉色陰沉不定,又成了那個陌生的合剌。他一步步逼近,我不由的後退一步,結果已經沒了路,後背撞上了門板。合剌個頭比我高多了,我隻齊他肩膀,心中慌亂,雙手抵住他道:“你做什麽?”
他一手撐住門板,一手卡住我的下頜,低聲道:“你今日拒絕了我,算你成功。我也不想勉強你,你心裏若是裝著你義父,那我也無話可說,畢竟你跟了他這麽多年。但你心裏的人若是迪古乃,我可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事。”
我驚道:“你想怎麽樣?迪古乃可是你弟弟。”他低笑,手指輕輕刮過我的臉,“兄弟又如何?李世民和李建成不是兄弟嗎?為何還有玄武門血變?趙光義和趙匡胤不是兄弟嗎?‘燭影斧聲’照樣是發生了!何況迪古乃天資聰慧,你以為他就沒得什麽野心?即便不是因為你,我繼位之後也容不得他做成大事,而你——”
他眼瞳一黯,低頭就要吻上來了,我急忙撇過臉,大力推開他轉身開門。抓住門把手的一刻,合剌冰冷如鐵的聲音緊跟過來,“你若是想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
胸口一悶,脖子仿佛被誰緊緊扼住,合剌怎麽會變成這樣?難道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隻是以前偽裝的太好了?我以為我身邊總會有一兩個心思純良的人,可事到如今才發現那根本是妄想!他們個個骨子裏都有殘忍的因子!每個人身上都流動著**的血液!爭權爭利爭女人!
生在帝王家,一定都得這樣嗎……
這場雪一直下到第三日才停,明珠閣內一片銀裝素裹、冰棱橫掛。太陽悄然升起,薄弱的陽光灑在屋簷下的冰棱錐子上,像極了閃著寒光的匕首,稍稍碰著了,便紮個口子,流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屋門忽然被推開,卻是完顏宗翰進來了,“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我坐在窗下,側臉笑道:“睡不著,就起來了,外麵的雪快化了,得多看幾眼,不然便沒了。”說完又納悶道:“一大早的,你怎麽過來了?”他依著我坐下,笑說:“昨兒在書房裏落下了東西,今兒過來拿。在會寧還愁以後看不到雪嗎?我可是都看了幾十年,看厭了。”
我笑而不語,挪了挪屁股給他讓座,又聽得他在耳邊輕呢道:“看你總是看不厭呢。”我笑著嗔他一眼,卻見他神色有淡淡感傷,“現在才知年輕就是好,多想再向老天借個十幾年,得把你看夠了再去見閻王爺。”
我聽著有些難過,嘴上仍是笑道:“義父說話不吉利,什麽閻王爺,義父還年輕著呢,仍是女真族最最勇猛的一隻海東青!”他聞後輕笑,半摟著我,語氣平和,“我這大半輩子,幾乎都是在戰場上廝殺,每日思慮的都是如何克敵、怎樣製勝。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回首一看,竟沒有留下多少深刻的記憶。我這雙沾滿了人命鮮血的手,如今還能這樣抱著我心愛的人,倒也有些‘覺今是而昨非’的感慨了。”
完顏宗翰這是怎麽了,活脫脫一個遲暮英雄模樣。心頭當即湧上無數恐慌,這番話聽著仿佛是從一個將死之人口裏說出的一般。曆史上的他究竟是何時離開人世的我並不知道,那麽,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在某一天會突然離我而去……
“冷嗎?怎麽發抖了?”我搖搖頭,伸手牢牢抱住他的脖子,完顏宗翰身子一僵,拍著我的背柔聲問:“怎麽了?”我不停的說:“抱緊我……抱緊我。”他以為我感覺冷,忙從榻上扯下一塊皮褥子搭在我身上,又展臂摟住我輕輕笑道:“我還要去早朝呢,我抱你回床上睡著可好?”
我臉埋在他脖子裏,“不要,你再多陪我一會不行嗎?”完顏宗翰大笑了幾聲,抱緊我歎道:“你甚少這樣黏著我,看來我非得陪你十天半月的才好。”我吃吃一笑,隨口問了一句:“義父最近身子可好?別一忙起來就不要命,得注意點,少喝些酒。”
他“嗯”了一聲,默了一會忽道:“聽花漣說前幾日你去合剌那兒了?”我身子一顫,那日合剌說過的話還清晰的環繞在耳邊。完顏宗翰甚是警覺,扶起我問道:“他找你做什麽?”我本想說沒什麽特別的事,話到嘴邊變了:“合剌他……你真覺得他年幼易製?”
可能是我問的突然,完顏宗翰怔了一下,隨後凝眉沉聲道:“我從來都沒有低估他們這些小輩的才學和心機,隻是我現在已經有些累了,能製約得了他最好,不能也就罷了。”我有些意外,他吻了吻我的眉毛、眼睛,“我如今隻想好好珍惜你,年歲不多了,所以不能留下太多遺憾。”
不得不感動。時至今日,我也不願再去問完顏宗翰是否愛我,他現在也沒有再強迫我給他。待我也愈發的好,恨不得把我整個人泡在蜜罐子裏。我若心無半絲漣漪,那便是石頭做的心了。
陪我坐了一會,我終是讓他去上朝了,屋裏盡管籠了火盆,還是有些寒意。又重新躺進被窩,一會瞧瞧手上的戒指,一會又轉轉腕上的藍田玉鐲。昨晚飯時完顏宗翰問我是誰送的,我隻隨口答了他是迪古乃所送。令人驚訝的是他也沒說什麽,還開口讚了這玉鐲色澤好。我還是討好地說了一句:“什麽寶貝再好,也不如義父送的戒指。”說來也巧,這戒指是兩年前所送,難道我的手指一直沒有長粗嗎,還是人的手指粗細本來就在十來歲時已經成形了。若是這樣的話,就不用擔心以後會戴不上了。
靜靜地側趴在枕頭上,腦中回想起那日從合剌府裏出來,和迪古乃坐在馬車裏的情景。他見我麵色不好,以為合剌欺負了我,氣得當即要跳下馬車回頭找合剌問個明白。我看他那又氣又急的模樣,心裏一半歡喜一半擔憂,歡喜的是他確確實實在乎我。擔憂的是迪古乃原本是個心機頗深、不顯山露水的孩子。然而認識我以後,經常會急躁、會生氣、會發怒,譬如上回他和孛迭打架,迪古乃死活不說原因,隻道是因為我。從前的他一向在人前都是一副懵懂的神態,近年來可能是出於不願意被忽視、被比下去的心理,時不時會露出他的真本事,讓人對他刮目相看,隻為聽我說一句誇讚他的話。我深深明白,迪古乃遲早有一天會踏上爭權奪利的險途,還有最終對皇位的爭奪。若以正常軌道發展,他不可能實現這一抱負,所以將來的道路真是險之又險。合剌也了解他天資聰慧,必是會有所忌憚和提防,迪古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是該收起自己的鋒芒、藏起自己的野心,回歸到天真無邪去了。
合剌警告我的話我不得不當真,盡管我知道迪古乃後來殺合剌而代之,成為了金國第四任皇帝。但這個漫長的過程又是充滿了怎樣的雲譎波詭我不清楚,合剌執政期間,他有沒有受到打壓和迫害?是不是經曆了大起大落、或是曾跌落穀底差點翻不了身?這一切都無從得知,我不能讓他因為我,再在這條路上多一分辛苦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