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酒後
我收回視線,卻見迪古乃正仰頭飲酒,不由得心下一怔。待飲盡一杯後,他將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沉著臉吩咐秋蘭:“再添酒!”秋蘭看我一眼,我微微頷首,示意她端酒上前。
一連數杯下肚,他麵上已顯醉意,微眯著雙眸望向我,哼笑了一聲:“他們以為朕怕,他們以為朕會怕……”我朝秋蘭遞去眼色,她放下酒壺,領著宮人們安靜退下。
迪古乃一把拉住我,喃喃地問:“宛宛,你怕不怕朕……我殺了合剌,我親手殺了合剌……”我雙肩一顫,欲言又止。他輕輕地笑了笑,拂開身前的杯杯盤盤,晃悠悠地站起身。
我恐他摔倒,忙跟上去扶住他,柔聲道:“咱們進去休息,好不好?”迪古乃一腳邁進寢殿,雙臂胡亂揮舞,“你要索命盡管來索,朕隨時恭候,隨時恭候!”說完腳下一個不穩,整人摔倒在炕上,嘴裏仍是喋喋不休。
我微微歎氣,往他頸脖後麵塞了個軟枕,不知如該如何安撫。好在迪古乃漸漸平靜下來,側躺在我腿上,環著我的腰低低訴道:“宛宛……我夢見過他數次……”
他的身體輕顫,語氣似笑似哀泣,“我夢見他求我救他……和當年那個冬夜一模一樣……我提劍行在眾人最後,他隻著白色睡袍,渾身沾滿了鮮血……他苦苦哀求我,神色驚痛,眼神絕望……他怎麽也無法相信,我不僅沒有救他,反而給了他致命的一劍……”
我第一次聽他提起當夜之事,或許隻有在他喝醉不清醒時,內心的真實情感才會毫無保留地吐露出來。我撫摸他微紅的臉頰,低聲問:“你後悔了嗎?”
迪古乃答非所問:“他是太祖爺的嫡長孫,身份比我尊貴多倍,卻從未瞧不起我……小時候,他常帶著我去拜訪遼宋名士……我們一起學琴。讀書,作畫……裝模作樣地品茶……”
我默然不語,低頭給他擦拭嘴角,仿佛可瞧見他眼角閃著幾絲淚光。
天黑時。迪古乃方才醒過來。我從熱水中拾起手巾,邊擰邊問:“頭疼嗎?”他披衣下榻,有些呆呆愣愣,“我睡了一下午?”我將手巾遞給他,但笑不言。
洗漱完,他忽然問我:“我是不是喝醉了?”我點點頭,掩下多餘的情緒。上前服侍他穿衣。
秋蘭聞得動靜,進來道:“陛下,娘娘,阿律在外麵候著。”迪古乃黑眸一閃,方才的迷糊勁而早已不見,臉色冷峻而詭秘。
我隨他出去,阿律縮著肩膀,躬身道:“回稟陛下娘娘。此事背後主使者,正是唐括辯大人。”
迪古乃並不驚訝,淡淡問道:“那宮女可還活著?”阿律點點頭。又道:“微臣還查出,此女是已誅罪臣完顏宗本家中的女眷,半年前被唐括辯大人弄進了宵衣殿侍奉。”
迪古乃聞冷笑道:“好個唐括辯,當初他百般阻撓朕除掉宗本,現在又把宗本的人安插到朕身側,他這是要造反麽?”說畢,他想起什麽,警覺道:“朕險些忘了,上回朕派高懷貞暗中調查,竟然查出唐括辯在莊子上蓄養了五百死士。”
我微微一驚。想了想道:“唐括辯這個人,經常立場不定,臨陣倒戈,或許是性格使然。平日裝病不上朝也就罷了,可他畢竟並非皇族宗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當上皇帝。又何必冒如此大的風險、犯下殺頭的大罪呢?”
迪古乃看我一眼。說道:“唐括辯與秉德一樣,雖參與了當夜的政變,但並不誠心擁立朕。朕即位以來,待他不薄,並委以重任,不曾委屈過他半分。如今看來,他對朕不滿,對朕有貳心,隻能說明……他背後還有人!”
我與阿律麵麵相覷,隻覺心底湧出一股寒意,仿佛暗地裏有無數支利箭對準了皇宮方向。
迪古乃掀袍坐下,拎起茶壺,吩咐道:“暗中排查宵衣殿所有宮人。”他頓一頓,又道:“包括這瑤華殿,也要給朕查得一清二楚。”
阿律忙應是,小心問道:“那唐括辯……”
我望著迪古乃道:“昨夜宵衣殿的事,陛下不願傳出去……可如此一來,我們雖知他有反心,卻拿不出罪證定他的罪……”
迪古乃詭譎一笑,“羅織罪證,並非難事……阿律,告訴高懷貞,朕給他一月時日,務必將此事辦好!”
我似有所思,望著阿律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迪古乃喚我一聲,笑道:“宛宛,想什麽呢?”我強顏歡笑道:“郎主今晚想吃什麽?”他斂去屬於帝王的寒氣,如平常一樣摟著我調笑道:“想吃宛宛。”
我推他一下,迪古乃親了親我,說道:“用過晚膳,朕帶你去稽古殿。”
稽古殿是用來藏書的宮殿,其中多是當年金國從北宋皇宮掠奪來的書籍圖誌、以及大量前代名人的珍貴墨寶。迪古乃此時要過去,想來是打算查閱一些關於燕京的風土輿圖。
出門前,秋蘭為我係上大紅羽緞鬥篷,因著夜晚天冷,又給我戴上羊皮帽子。再瞧一眼迪古乃,身穿紅襴袍,頭戴明黃小帽,腳蹬及膝長靴,英俊威武,迷人雙眼。
轎輦在稽古殿前停落,迪古乃攜我下轎,剛站穩腳,隻聞數人齊聲道:“聖躬萬福。”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竟是幾位大臣。
迪古乃笑道:“卿等不必多禮,快快請起,隨朕進去。”
蕭裕望我一眼,嗬嗬笑道:“元妃娘娘此身裝扮,倒令微臣想起了昭君出塞。”迪古乃橫他一眼,蕭裕哈哈笑道:“是出塞歸來,歸來。”我抿唇一笑,但見另外幾人麵有不豫,頗為不自在。
其中一人突然道:“娘娘不在瑤華殿抱著鬆鼠、來稽古殿所為何?”
我臉色微窘,此話大有諷意,難道上回迪古乃幫我尋鬆鼠的事竟傳去了朝堂?是誰這麽缺德,敗壞我賢淑的名聲?
迪古乃輕咳一聲:“蔡侍郎。”
蔡侍郎?我微愕,複又打量他幾眼,雖其貌不揚,但自有一股風流才氣,莫非就是聞名金宋的文學家蔡鬆年?
我含笑道:“原來是蔡鬆年大人,本宮對大人的才學早有耳聞,亦曾與陛下合書過蔡大人的多首詞作。今日有幸一見,定要向蔡大人討教一番了。”
蔡鬆年見我竟能認出他,頗有幾分不敢相信,繼續刁難道:“娘娘讀過臣的詞作?臣還以為宮中後妃皆大字不識。”
敢藐視我們女人?
我不慍不怒,娓娓道:“秀樾橫塘十裏香,水花晚色靜年芳。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盤高走夜光。山黛遠,月波長,暮雲秋影蘸瀟湘。醉魂應逐淩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
我側身望著迪古乃,宛笑道:“陛下曾說,所有以‘賞荷’為題的詞作,當屬蔡大人這首最富意境。”蔡鬆年聞言,不好再板著臉,頗為謙虛地拱手道:“多謝陛下讚譽。”
迪古乃笑一笑,招呼道:“行了,起風了,咱們進去吧。”
這是我頭次進稽古殿,內裏大量的藏書令人興奮。迪古乃仿佛還在等哪位大臣,遂先領著我在書殿中逛了一圈。我從齊整的書架中挑選了幾本史冊,正翻弄著,阿律在外道:“啟稟陛下,張通古大人到了!”
迪古乃立即放下手中的書籍,大步朝外行去,“快快有請。”
又是一個頗為出名的人物!
張通古曾仕於遼,金滅遼後,張通古不欲再出仕金國。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愛惜人才,費盡周折方才將張通古納為己用。他與完顏阿骨打、以及迪古乃的父親完顏宗幹關係匪淺,並多次代表金國出使趙宋,算是金國幾代老臣。但他為人耿直,因此開罪過不少權貴,包括迪古乃。然迪古乃不計前嫌,當政後將他從地方調回中央,任尚書左丞,對他十分敬重。
我隨迪古乃踱步出去,心想今日重臣齊聚,難道是要商議政事?既是商議政事,迪古乃把我帶過來,似乎有所不妥。
稽古殿暖閣中,迪古乃坐於炕沿兒,與張通古親切談話。地麵上設兩溜雕花椅,搭著銀紅撒花錦褥,底下擺著腳踏。分別坐著右丞相梁漢臣、吏部侍郎蔡鬆年、尚書右丞張浩、平章政事蕭裕、以及翰林院學士胡礪。
我杵在門外,猶豫不決,不知改進還是該退。秋蘭低聲問我:“娘娘,陛下召見大臣,為何把娘娘帶來?”我苦笑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正為難著,迪古乃略顯焦灼的聲音傳出:“元妃呢?元妃去哪兒了?”
此話一問,暖閣內頓時安靜下來。我揉一揉眉心,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迪古乃見我進來,神色微微一鬆,看得我心下納悶。張通古先是一驚,隨即忙站起身,欲讓我坐在炕沿兒。我婉言推辭道:“大人德高望重,我等晚輩理應以大人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