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肺腑之語
次日卯時未至,我與迪古乃便早早起來,駕車往鬆峰山去,欲一睹日出之美。
我們未讓孛迭陪著,鬆峰山如今已是道教聖地,頗成氣候,並非荒山野嶺,不必擔心迷路在山中。更何況陪著我的,是一個從小被父輩們刻意放逐在荒山野嶺、與各種危險做過鬥爭的強悍爺們。便是今日迷失在這鬆峰山中,又何須懼怕慌亂。
下了馬車,迪古乃摸一摸我的手,皺眉道:“這樣涼。”說著給我搓了起來,“破曉前天寒露重,你偏要這時來——”我笑著截道:“好啦,來都來了,說這個有何用。待會兒徒步上山,走一走不就會暖和起來麽。”
他輕哼一聲,秋蘭從車中端出一杯熱茶,遞給我道:“娘子喝一杯暖暖身子。”我接過小飲一口,說道:“你也去係一件披風。”她點點頭,回去取了一件。
星辰布列,春月當空,青灰色天空,隱隱可見微光。蜿蜒山路,清幽靜謐,偶爾幾聲鳥鳴,更襯得此地恍如仙境。我步履緩慢,言輕語細,頗有種害怕驚擾神明的感覺。
迪古乃緊緊拉著我,邊走邊道:“鬆峰山又名金源乳峰,自從中原道士們來這裏修道,此地已成為北方道教聖地。太一教創始人蕭抱珍,以神道設教,遠邇響風,可謂成就最大者。今年年初,合剌久聞其名,召其入宮覲見,後來又撥銀兩,為太一教修建了一座太一萬壽觀。等天亮後,我帶你前去瞧瞧。”
我隻顧四處張望。隨口回道:“為何叫金源乳峰,好奇怪的名兒。”迪古乃道:“金源,有金河源頭之意,至於乳峰——”他忽然停下腳步。湊近笑道:“待會兒俯瞰群峰時,你便會明白——隻因支峰形似女人**,遂取了這樣的名兒。”說畢。又低頭瞥了眼我胸口。
我雙頰微紅,瞋視了他一眼,“取名的人,定是個浪蕩公子。”他笑道:“非也非也,我覺得此名甚好。形容精妙,亦不失趣味,光是聽見這名兒。便想來一睹風姿呢。”
伸手掐了他一把,我輕咳一聲道:“不許再說,專心走路。”迪古乃輕輕一笑,回頭望了眼秋蘭,偷偷親了我一下。
群峰凝黛。山巒疊翠,起伏重疊如碧青屏障,互為承接。榆樹、鬆樹以及雲杉參天入雲,磅礴之氣勢,讓人不敢近視。行至半山,山路始齊整,一路青石磚鋪上山頂。薄霧飄渺,群山幻影,涼意侵襲。我們加快步伐。視線中出現了幾座道觀建築的輪廓剪影。
來到一片開闊之處,綿延群峰盡收眼底。天際帷幕,亦於此時,淡淡露出一圈光澤。
不過一瞬,仿佛隻因眨了眨眼,原本的微弱光芒。霎時令所有景物變得分明而又神秘。然而那一輪紅日,卻似羞赧的美嬌娘,始終蒙著一麵薄紗,不肯以真容示人。亦真亦幻的雲幔橫亙於朦朧日光與綿延翠峰間,分割出大地與天空的界限。
迪古乃惋惜道:“看來今兒並非十分晴朗之日。”我側身宛笑道:“無妨,雲霧如此多,難說臨近正午時不會大晴。何況眼前之景,倒更為蒼茫,如臨仙境。”
天地,已然從混沌中醒來。遙望山色水色,心情自在而又舒坦。視野的開闊,不知不覺中亦打開了心胸。念及昨夜剛翻閱過的一卷《道德經》,我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迪古乃接道:“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我心下激動,麵朝他而立,“合剌失德,故而朝臣離心。然謀奪皇位,於你來說,畢竟乃不忠不孝之舉。這幾年,我不曾幹涉你私下的動作,對那些陰私之事亦是睜眼閉眼。我隻希望,若你有一日能成功,定不能如胡亥、楊廣之流,殘暴無道,沉溺於酒色。我知你崇拜前秦皇帝苻堅,常為他因夷狄出身而不得列入帝王傳紀而歎息不平。我雖為漢人,但我亦並不讚同儒家‘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一華夷之辨。天下之大,本為一家,隻要你一心為民,賢德治國,後世必然不會否認你的功績。聖人之位不難登,難的是如何做出聖人功績!”
迪古乃神情驚愕,猶如腳下的山水雲霧,透著幾分恍惚茫然之意。半晌過後,他才回過神,盯視著我淡淡笑道:“宛宛對我很有信心,這一番話說出來,仿佛我明日便要登臨禦座似的。”
我笑容勉強,心中久久未平。之所以有此肺腑之語,還不是因你在曆史上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名聲。曆史向來是一麵放大鏡,更由於你的夷狄身份,讓那些個酸腐儒生們抓住過錯不放。可我深知,你有政客的果敢與謀略,有文人雅士的風流與才情,有敢為人先的改革精神,更有打破貴賤的先進思想。我隻期許著,史書上記載的血腥與殺戮,能於現實中少一點……
更祈禱著,縱然你身為帝王後,我們依然能擁有一份平凡永恒的愛情,直到彼此生命的盡頭……
注釋:1聖人指皇帝。那兩句是說“天地之所以長久,是因天地不去強求一種非其不可的狀態維持,所以能夠長久。因此,帝王把自己的切身利益置後,反而成了人民的首領……大意就是帝王對自己無所謂,反而能更好的成就自己。
2胡亥即秦二世,楊廣即隋煬帝,皆是曆史上有名的暴君。
3苻堅,前秦皇帝,其人雄才偉略。現代曆史學家評價他“文學優良,內政修明,大度容人,武功赫赫”但編撰史書的儒家史官們,沒有把他編入《帝王紀》中,而是編入《列傳》中。前秦是乃十六國中的一個,由五個北方內遷民族在中國北部及蜀地建立的政權。出現在西晉至北魏之間。苻堅是氐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