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昔時少年

唐括辯乃駙馬都尉,娶了合剌之女代國公主為妻。乘龍快婿,雖可借駙馬身份得到無上尊榮,卻注定要臣服於金枝玉葉的淫威之下。代國公主年方十五,由中宮裴滿鳳翎所出。姿色不過爾爾,脾性卻極為驕縱,稱為悍婦也不為過。她不準唐括辯再納妾室,終生隻能要她一人。上京城裏的爺們,無人不笑話唐括辯懼內。他有苦難言,又能如何,總不會吃了包天膽子,上奏合剌要求離婚?

咦?若如此想來,我莫非也可以視為一個悍婦?

不不不!我甩了甩頭,我這麽溫柔賢惠,是他自己要粘著我。

對對對!就是這樣!

迪古乃好笑的看著我道:“你一個人嘀嘀咕咕什麽呢?”我嘿嘿一笑,繼續之前的話題,“如此說來,唐括辯是常勝的人?不然又怎會為他辦事?”他笑容略帶輕蔑不屑,“那小子一無家世,二無本事。靠著一張俊臉,得到駙馬之位。誰給他的好處多,他便往誰家屋簷下倒,天生一副諂媚的奴才相!”

我“撲哧”一笑,“其實,愈是這樣才疏學淺的人,用處才愈大。他貴為駙馬,雖背地裏受你們這些爺恥笑,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微妙的身份,沒人能動得了他。且巴結追隨他的人必定絡繹不絕。代國公主又是裴滿鳳翎的寶貝女兒,常勝將唐括辯收為己用,並非門下無人,而是別有用心。所以說。唐括辯此人,可真真是個寶貝!”

迪古乃雙眸微眯,我停一停,忽然意識到一點,忙開口問:“方才說了這麽多,你還沒告訴我——常勝為何要挑撥合剌與你的關係?我以為,他並非是一個背後小人。”

他低頭喝茶。淡淡道:“或許——他想做皇帝。”

我神情愕然,張著口說不出話。關於常勝的記憶,雖然屈指可數。卻皆讓人印象深刻。他總是笑容明朗,不拘小節,與年輕時的兀術很像。何況。他對我曾有過小小恩情——

不過數秒,這份記憶便開始慢慢坍塌

。那時的常勝年紀輕輕,為人風流,不時惹出花花豔事,仿佛終日與佳人喝酒作樂。而這幾年,他似乎收斂了許多,且頗受合剌重用,自身亦一改往日做派,為官勤懇務實,風評較好。

他身為皇太弟。各種質素一一具備,麵對日漸昏庸的合剌,他難道就不曾想過取而代之?

如此想來,他出手打擊迪古乃便是意料之中。迪古乃與他同為合剌最親近的弟弟,兩人又皆是上京城宗室貴族中的有才之輩。倘若迪古乃肯支持他。於常勝而言,自然如虎添翼。而迪古乃敬重合剌,乃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當年更曾在圍場為合剌擋過一箭。常勝估摸也無法判斷,迪古乃到底是真的忠心,還是表麵功夫。倘若迪古乃的確忠心不二。他向迪古乃透露拉攏之意,無疑是踩上了地雷。便是有朝一日篡位成功,迪古乃等忠於合剌之士,也不會安分臣服於他。

於是,他便想出挑撥合剌與迪古乃君臣關係這一招。結果一,合剌懷疑迪古乃私下結黨,龍顏大怒,或許會殺掉迪古乃也未可知。這樣一來,常勝借刀殺人,得以除掉一個礙眼的人。結果二,合剌依然大怒,但隻施以小小懲戒,從此不再信任迪古乃,撤掉他一切職務。常勝便可在他人落魄之時,施以援手,再加以暗示,最終將迪古乃收為己用。

簡而言之,無論哪一種結果,對於常勝來說,皆是有利無害!

我不由得脫口道:“太陰險了!當真是一條妙計!”說罷,又掩住口,抬頭察看迪古乃的表情。

迪古乃見我俱已了然,敲了敲我額頭,責怪道:“整日都在琢磨什麽,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全想了個明白。”我正欲回話,阿律忽然滿臉驚慌地跑來,說道:“爺,宮裏來了人,稱陛下宣爺即刻入宮覲見。”

我立馬從椅子上彈起,滿臉驚憂的抓住迪古乃胳膊,“天色已晚,他突然宣你進宮,會不會是和早上的事有關,我——”迪古乃拍一拍我手背,安撫道:“別怕,說不準是讓我陪他一同用膳。”我一麵隨他進臥房更衣,一麵求道:“我跟你同去,我就在宮外等你,好不好?”迪古乃搖搖頭,飛快地換好衣服。又親一親我,大步朝外走了去。

夜空漆黑,烏雲遮月,四下寂靜無聲。我站在廊前,不時往院門望去。秋蘭勸道:“更深露重,娘子還是早早進屋歇下吧

。”我問:“亥時過了麽?”她點點頭。我歎了歎氣,折下一朵殘花,難以安心定神。

權力與欲望——當年豪蕩直爽的少年常勝,也終究繳械投降、成了它們的俘虜——

我的丈夫,又何嚐不是這樣?

眼前浮現出孛迭那張黝黑的臉龐,我不禁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幸而,還有一位曾經的少年,依然保持著最純淨的那一麵,孤獨卻閑適快樂的居於鬆蓬山腳下。

幾年前,孛迭曾犯下一個極小的錯誤。回朝執政的兀術卻請奏合剌,革除了孛迭所有司職,隻保留了世襲猛安的頭銜。又杖責一百軍棍,將他趕至自家封地鬆蓬山,從此再未回過上京。

我曾私下想過,兀術此舉看似厭棄孛迭,實則卻是為了保護孛迭。

孛迭生性耿直,更兼心思單純,兀術深知這一點,才將他隔離出權力場,遠離京師,避免讓他卷入年輕一輩的血腥爭鬥之中。

而烏祿呢,我久未見他,迪古乃也不喜我與他再有來往。烏祿如今任光祿大夫,合剌雖與他不親近,卻頗為重用他。兀術明麵上雖未正式提過收烏祿為養子,但實際上早已把他視為養子。有這樣一位權勢熏天的養父,烏祿在上京城中的地位也日益漸高。不過他為人低調,不常與人來往。十八歲那年已和烏林荅香結為夫妻,二人恩愛互敬,在貴族圈中一度傳為佳話。我雖不能與他們再見,但聞得他們幸福如此,倒也由衷欣慰,並無遺憾。

正沉浸於回憶之中,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忙拾階而下,奔至門口相迎。卻不料隻見阿律,不見迪古乃。我疑惑問:“爺沒回來?”他喜道:“陛下與爺說了許久的話,後又留爺宿在宵衣殿,今晚不回了!”

我驚道:“不回了?睡在宮裏?”他點點頭,我舌頭打結道:“和陛下同眠?”

阿律低一低頭,竊笑道:“娘子這話……小的哪裏知道……”

秋蘭笑道:“娘子,陛下和咱們爺當真是親厚呢。”我一時無言,隻好折回了臥房。

睡前,秋蘭持燈來到床邊,問我:“娘子,需不需要奴婢在這兒守著?”我道:“不必了,你回去休息吧。”她道:“那奴婢點一盞燈擱在案上,娘子夜裏若是起來,可千萬當心,別摔著

。”我微笑道:“嗯,我會注意,你快回屋吧。”

唉——不習慣!不習慣!

我一人懷揣薄被,在床幔中滾來滾去,更兼空氣悶熱,始終難以安眠。仿佛不受控製般,腦中一直浮現一個詭異畫麵:奢華龍床上,迪古乃與合剌赤條條的躺著。你枕在我胳膊上,我趴在你胸口——

天呐!我要瘋了!

合剌該不會對迪古乃早有覬覦之心?然後借著今日之事,威脅迪古乃就範?不然就治他大罪?

我捂住雙眼,不敢再想下去。

一夜胡思亂想,直到天色蒙亮,方才混混沌沌睡了過去。

隔日午後,迪古乃從宮中回來,而我也才睡醒,正迷迷糊糊的由秋蘭伺候著洗漱。一見到他挑簾進來,我便丟下手巾,帶著一臉的水滴撲了上去,“你沒事吧?他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秋蘭笑著退了出去,迪古乃順勢抱起我,說道:“我若有事,現在抱著你的又是誰?”我雙腿環著他腰身,雙手捧著他的腦袋左看右看,支支吾吾的問:“你昨夜……睡在哪兒?”

他抱著我坐在床沿兒,“阿律沒有說麽,合剌留我宿在宵衣殿。”他捏一捏我鼻頭,“怎麽,你還怕我跑去別處鬼混?”說罷又摸摸我臉頰,“現在才起,眼下又烏青一片,昨兒沒睡好嗎?”

我撇嘴道:“你不在,人家怎麽睡得好嘛。”眼角擠出幾滴淚,語氣也變得哽咽起來,“我擔心了你一整夜……你倒好,上午也不派人回來傳個話,這麽晚才曉得回來……嗚嗚嗚……”

迪古乃輕歎一聲,伸手抹去我的眼淚,“宛宛不哭……是我疏忽了……”我輕輕抽泣,問道:“那他有沒有為難你?”迪古乃摟著我說:“沒有,你別操心了,都過去了……”我半信半疑,隻覺他臉色陰陰沉沉。數秒後,又爬上幾分疲憊與倦怠。我見他黑眼圈也不小,便問:“昨夜你也沒有睡好嗎?”

他親吻我眉眼,喃喃道:“是啊,我也在想我的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