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幻覺

目光相觸的一刹,我心狠狠一沉,仿佛是噩夢驚醒一般,“宗賢你別告訴我……她……她走了?”

我的聲音在顫抖。

宗賢靜默半會,點了點頭,“半月前……”

屋外,侍女正向兀術回報我這幾日的飲食狀況。我著一身素縞,伏在案前,眼中帶淚,讀著柔福病逝之前寫給我信。

我時而流淚,時而發笑。柔福在信中,講述了這幾年她和徐還幸福的二人生活。徐還作畫時,她便在一旁幫著研墨調色。徐還吹簫時,她便以琴音伴奏。徐還賣畫時,她便和尋常婦女一樣,幫著夫君與顧客說價……

柔福還讓宗賢帶了一幅畫給我,那是一幅有屏風大小的畫卷:擺設雅致的書房中,柔福嬌羞的坐在涼榻上,徐還持筆,為其畫像。

打開畫卷時,我以為這是由在場的第三人所作。但讀信之後,方知這是柔福和徐還二人合作而成。柔福說這樣的場景幾乎日日上演,遂彼此早已能夠憑著心裏的愛意畫出對方。畫中的柔福是由徐還所作,徐還自然是出自柔福之手……

我擦了擦眼淚,小心翼翼的卷起畫軸。心裏,一半是悲傷,一半是欣慰。柔福這一生,太過短暫,太過漂泊。十七歲之前,她是養尊處優的一國帝姬。靖康之變後,她成了男性較量成敗中的犧牲品。在浣衣院裏待了五年,在宗賢府中住了一年。去了五國城,又盡心盡力照顧她那昏庸的父皇。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命中的良人,卻是……卻隻過了短短六年……

更遺憾的是,她和徐還這六年中,未曾生養過一兒半女……

此時此刻,痛失愛妻的徐還,是否承受得住?

此時此刻。獨守空房的徐還,是否日日傷悲?

叩門聲響起,我曉得是兀術,沒有作聲。他等了一會,自己推門進來。我抬頭道:“我沒事,你別擔心。”

他歎道:“午飯又隻吃了兩三口,這還叫沒事。”我勉強笑道:“我實在吃不下。”說罷,見宗賢也進來了。他在兀術身旁坐下。開口道:“早知如此,便不該告訴你。四哥又說你之前大病一場。身子——”

我攔道:“遲早都是要知道的,你若瞞著我,自己也不好受。”

兀術看著宗賢說:“本以為你過來她會高興些,卻未料你帶了個這樣的消息來。”說著頓了一頓,繼續問:“這柔福帝姬有何能耐,你倆這些年似乎與她頗有些情分。”

我聞後一笑,憶起了剛穿越過來,住在汴京皇宮裏的那些日子,差不多有十來天吧。十來天也算不上多。但日日呆在柔福的飛霞閣,與她相處甚久,倒覺得相識已數月。何況她為人親切寬和,對於當時驚慌、害怕的我來說,她就像是幼兒園中美麗溫柔的大姐姐。用她的話語和舉動,漸漸安撫了我迷路慌張的心。

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兀術忽然出聲道:“你可別跟我說你要去五國城。”我微微一愣,苦澀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去的……若是去了,必然會見著徐還……我不想看見他悲傷的樣子……”

兀術道:“這樣最好。先別提我不會讓你去。迪古乃那邊……”宗賢聞後眼瞼一抬,複又低頭,輕歎道:“大哥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皆閉口不語,麵色凝重而感傷。

完顏宗翰的周年忌日已至,可我卻無法親自前往拜祭,好在宗賢來之前與花漣、秀娥商議過此事,也隻好由她們代我盡這份孝心。

這一日我一人騎馬外出,四處尋找當年那片桃花林,卻久久未果,也許早已被人砍了去。失望之餘,又憶起柔福,心裏頓時生出了一個念頭。記得在汴京城北麵的一個村子口,栽種了許多扶桑花。因扶桑花既美又可入藥,村民們頗為喜愛。之前剛來汴京,孛迭帶我溜達時去過那裏。而柔福,她一直以來,最喜歡的花便是扶桑。隻是北地嚴寒,扶桑並不容易成活。在金國的日子,她也無心無意再去欣賞這樣豔麗的花朵。

靖康之變後,柔福徹底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成了她日後閑暇時的回憶。我開始思索著,去那村子走一遭,順便討要一些種子,讓宗賢帶去五國城,埋在柔福的墳頭。也許有一日,種子會發芽,會成樹,會開花……

這是個美麗的希望,我提起韁繩,想著無論有無結果,還是盡我一力,試一試……畢竟我能做的,也就僅僅如此了……

村子卻不近,需要翻過兩個小山,不過山中有大路,想來是村民們長年累月走出來的。我一路不快不慢的跑著,偶爾會遇見兩三個背著柴禾的大孩子。他們雖躬身背著一捆捆柴禾,卻彼此嬉鬧說笑,瞧著十分開心。我路過時,竟也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份快樂嗬。

再往裏走,人煙漸漸荒蕪。幽靜的山路上,草木依然茂盛,但拂麵而來的山風,卻已有了初秋的涼意。我望著那若有若無的山嵐,眼前的路似乎慢慢變得有些模糊,一如我迷霧般的內心。在古代生活了十四年,仿佛是該靜下心來,對過去做一個總結,給未來定一個規劃。過去的十四年並不平靜,未來歲月裏即將湧起的驚濤,隻會比過去更加洶湧。我做好準備了嗎?倘若已下定決心,生死追隨自己的男人。那麽以後,我便不能再是顏歌宛,隻能是一個古代女子顏歌……

我心下微歎,朝北方望去。也不曉得宗幹現在如何了,迪古乃他……可要珍重身體才是……

夾緊馬肚,正欲加快速度。路邊一人高的草叢中,卻忽然閃出了七八名壯漢,馬兒頓時驚了一跳。也許在軍營裏小小鍛煉了一些日子,我反應十分迅速,即刻勒住韁繩,沒有闖進由那些壯漢圍成的人牆裏。眼睛一掃,發覺這些人鼻高耳大,身材魁梧,虎口處的老繭尤其厚。雖然身著漢服,腳上卻蹬著鹿皮靴子,腰間掛著匕首和短刀。我定了定心神,隱隱覺得,他們並非中原男子。

麵上雖鎮靜,我心裏其實緊張的要命。還好馬兒夠機靈,自覺的掉頭欲離開。身後卻出現幾聲哨響,竟有馬蹄聲從我前方的山路上傳來。我瞬時害怕起來,難不成還是前後夾擊,想要把我堵在這兒?

很快,數匹快馬出現在視線裏。但騎馬之人的裝束,卻讓我陷入了納悶和疑惑中。看上去像是女真裝束,但又不完全一樣,我愈發迷惑了。

直到有人開口對話,我才發覺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我無比後悔的看著馬兒的鐵蹄,心中大聲哀嚎:這種鐵蹄,是兀術牙兵部隊的專用鐵蹄,隻要是和金軍交過手的人都認得出來。

而這些人,卻是操著一口刺耳的契丹話!

我雖不會講,但我還是聽得出來這是契丹話。好比我不會日語韓語,卻可以分得出兩種語言。在這荒野之地遇上契丹人,我不是找死是什麽!

契丹人不會對宋人友好。契丹人更不會對金人友好。金國當初滅了契丹,之後又對契丹人進行了大清洗,還是當初完顏宗翰的意思。此時我騎著金兵的戰馬,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女真人……

說我是宋人?是從金兵大本營逃出來的?我暗自搖頭,此法也不可行。看他們這架勢,不像是尋常契丹小老百姓,倒像是契丹軍隊裏走出來的軍人。如此隱藏在這山林之中,隱藏在距離金兵不遠的地方,是有什麽陰謀、有什麽計劃嗎?

倘若是這樣,他們遇見了一個從金營逃出來的宋人,一定會把他扣下,收為己用,打聽汴京城內的情況。時間久了,萬一發覺我是個女的,還頗有幾分姿色,那後果……

橫豎左右都是死啊!

手心一把冷汗,我竟有點佩服自己,如此危機關頭,頭腦還這麽清醒。

貌似為首的一人,高坐在馬背上問:“小兄弟,這是打何處來、要去何處?”他下頜上的胡子輕顫,我心神一晃,仿佛看到了完顏宗翰。

像嗎?不過都是一樣的大胡子,身形同樣偉岸,眉眼同樣威嚴。可此刻,完顏宗翰的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逐漸與來人重合在一起,虛虛實實,讓我大吃一驚!

不知是嚇懵了,還是被自己的幻覺給震住了。我微微張口,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問話之人一愣,我自己也是一愣。

他爆出一串大笑:“真有意思!”我大腦一片空白,想起了當年初遇完顏宗翰時,他也曾說過一句:“有意思!真有意思!”

欲哭無淚。

一旁卻有人操著生疏的漢話道:“王爺,這分明是兀術老賊帳下的人。如此好的機會,咱們——”領頭人截道:“且慢,本王自有打算。”

我頗為驚詫,這領頭人竟然還是個契丹王爺。是耶律皇族、還是個異姓王?

正苦惱著,又一波馬蹄聲從山下逼來。我心想這些人足夠把十個我給擒住了,何須再來一批人馬,浪費人力。

但見領頭人臉色一變,前後的契丹人紛紛舉起了武器,一副欲上陣殺敵的陣勢。我心頭又驚又喜,難道是兀術來救我了?可能嗎?他怎麽曉得我會遇到危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