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40章 目光盡頭

兀術坐下後,望著我笑道:“今日妝扮一番,仿佛姿容更勝從前。”我下意識的摸上臉,按下心頭的喜悅,鼓起勇氣道:“真的……不容易看出來嗎?”他點頭道:“本來也不是特別明顯,撲些香粉胭脂,差不多能蓋住……何況你散著頭發,雙頰被遮去了一半。”

聞得他後一句,我本來的喜悅也消了一大半,敢情是因為被頭發掩蓋住了!

兀術未發覺我臉色已變,正捧茶品嚐,喝了一口之後,他眉心微微皺起。秀娥見狀,忙問:“怎麽了?王爺不喜歡喝武夷岩茶?”

我似乎明白過來了,兀術合上茶蓋,輕輕放在案幾上,麵無表情的說:“無事,你下去忙吧。”

秀娥扭頭不解的看過來,我衝她一笑,示意她沒關係。

兀術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淡淡道:“武夷岩茶產自武夷山,茶樹生長在岩縫之中,曆來都被宋室宮廷列為貢品。而這大紅袍,更是武夷岩茶中最為名貴的一種,別說是尋常百姓,就連王公貴族也未必人人有幸嚐到。南人今年進貢給咱們的大紅袍很少,少的連我府中都沒有。前日裏,合剌倒是賜了四兩給了迪古乃……兄弟親厚,當真是叫人唏噓不已。”

我低眉一笑,不以為然道:“你大元帥府有的,宮裏未必有。可宮裏有的,你府裏怎會少的了?是你自己不愛喝吧,我記得……你喜歡喝龍井,對不對?”

他輕輕一哂,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你倒是記得清楚。”我嘿嘿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真是苦的很呐!昨日迪古乃來時,帶了些大紅袍過來,我覺得奇怪。他又不是不曉得我不愛喝太苦的茶。結果他正兒八經的回答說:“苦的滋味才叫人記憶深刻,以後……你就能時刻想起我了。”

正沉浸在回憶中,兀術忽地出聲:“這幾日。迪古乃來得很勤……”我早猜到他曉得,先不說方才的茶提醒了他。隻怕他之前調來的侍衛,也在時時刻刻向他匯報這裏的情況。

我捧茶笑道:“那是自然。”兀術見我如此坦白,有些吃驚,沉聲道:“歌兒,你跟他……不會有結果的。”我心下酸澀,嘴上淡笑道:“會不會有結果,也是以後的事。我現在不想操心。”

他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盯著我道:“他馬上要成親了。”我頓時有些煩悶,起身氣道:“我知道,用不著你再來提醒我一遍!”兀術緊跟著站起,從身後緊緊拉住我的胳膊。我伸手去打他,哼笑道:“你何嚐不是妻妾成群?”

兀術聞得此言,咬牙切齒的說:“你若肯嫁,我就遣散所有的妻妾!”我掙開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你還真是薄情之人。那些妻妾跟了你這麽多年,你為了我要把她們休掉……我若真嫁過去,還不成了這上京城裏人人謾罵的狐媚胚子,我可承受不起!”

他有些氣急敗壞。叫嚷道:“你若不想迪古乃有事——”

我打斷道:“你敢!你若為難他,我死也不會原諒你!”

“你就那麽喜歡他?”兀術一臉陰鷙。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頓的說。

兀術頓時血色盡失,眸光黯淡,嘴角輕抽,“我究竟哪點不如他?先是粘罕,如今又是他,為什麽我總是——”

我噓歎一聲,放緩了聲音說:“不是你不如他。相反,你比他們兩人都要優秀,這是我的真心話。隻是……緣分乃天定,半點不由人。男女之情,強求不得,你那麽睿智,怎的就不能明白呢?”

他沉默不語,我輕輕抽出自己的手,扯出一個微笑,“若你願意,我們還可以像十一年前那樣,自由縱馬,大聲笑談,天地之間,無拘無束!”——

我在鏡前轉了一圈,不放心的問:“怎麽樣?這傷痕還明顯嗎?”

秀娥給我係好月白色的披風,搖頭道:“沈王的藥還是很有效的,再加上今日娘子刻意妝扮一番,細瞧之下也隻是隱約可見。”

我“嗯”了一聲,把那對藍田玉鐲找了出來,正往手腕裏套,院外傳來一聲馬嘶。花漣在外頭道:“娘子好了嗎?”我應聲,腳步輕快的跑了出去。

迪古乃騎在馬背上,見我出來了,雙眸微微一亮。我臉上一紅,望著他迷人的俊臉,心下又生出幾絲落寞。

“好香。”迪古乃在我發間低訴,我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笑道:“是它的味道。”他把鼻子湊過嗅了嗅,問道:“是要送給我嗎?”我笑著搖了搖頭,欲塞進懷中,他卻忽然張開嘴咬住香囊,撒嬌道:“可我想要。”我拿頭撞他,嗔道:“怎麽越長大越像個孩子。”

他笑而不語,把香囊收進懷中,我問:“之前的還在嗎?別拿了我的香囊回頭又不知丟哪裏去了。”迪古乃輕哼一聲,轉眼間那個繡著並蒂蓮的香囊就出現在我眼前。香味依舊,隻是不比之前濃厚,畢竟過去兩年了。

我又驚又喜道:“你難道日日擱在身上嗎?”迪古乃緊緊抱住我,輕呢道:“是啊,每天都貼身佩戴著……還被將士們笑話過,說我一個大爺們身上總是有香味。”我嗤笑一聲,仰頭去親他的臉,“總比一身的汗味要好,反正你是貼身戴著,旁人也不曉得。”

想了想,我繼續道:“這兩個你就放在枕旁,下回我再給你做一個香氣幽微、不易被人聞出來的,戴在身上,隻有我才聞得出來。”他笑問:“從前不是不耐煩這些刺繡活、怎麽如今倒像是上癮了?”

我伸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回道:“這不花漣要成親了,最近我們一直在忙著給她裁製嫁衣呢。”此話一出,我能感到身後的迪古乃有些僵硬,心下方覺不妥,便收了聲,不再說話。

然而。

我悄聲歎息,前日拓雅的話我還記得清楚……

之前偶爾也會聽到傳言,說迪古乃與宗幹最近的關係有點僵。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幾個宗室子弟,都會笑話他年紀老大了還不成親,可是要把徒單桃萱等成老姑娘了。我一再逼問下,拓雅才老實的回答說:“遼王妃想讓他們多多培養感情,便差人把徒單桃萱接進府裏小住。迪古乃卻總是借口公事繁忙,那小娘子來了半個月,竟還沒和迪古乃吃上一頓飯……遼王妃自然是心生不滿,遼王也私下訓斥了迪古乃兩三次……”

別說我是一個帶著現代靈魂的女人,隻怕是尋常的古代女子,也沒幾個願意把自己的男人往別的女人那裏推。可我始終明白,迪古乃無論怎樣都必須娶徒單桃萱為嫡妻。先不說女真宗室子弟的嫡妻必須從九大姓氏中擇選,這徒單桃萱,是遼王妃徒單氏娘家的姑娘。其父徒單斜也,因在告發吳矢謀反一案中有功,拜為龍虎衛上將軍。而徒單家族,在女真貴族中亦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若迪古乃再這樣下去,不給他嫡母遼王妃臉麵,不給徒單家族臉麵,對於他這樣一個庶出的王子,簡直是在自毀前程……

躊躇幾番,我示意迪古乃放慢速度,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徒單桃萱,到底也是一個姑娘家,禁不起你這樣冷落她……以後,多和人家來往來往……至於婚事,你也拖不得了,遲早會有那麽一天,你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的。”

迪古乃聞得此言,冷聲道:“是誰在你麵前多嘴?”我搖搖頭,回身抱住他,靠在他胸前低聲道:“是你自己做得太過分了,我即便不想聽,流言也會往耳朵裏鑽。”

他不說話,勒住韁繩,率先跳下馬。四下林影憧憧,不過已是初秋,明顯透著幾分蕭索之意。一泓清泉咚咚流過,載著幾片枯葉落紅,飛快地從眼前掠過。

迪古乃把我抱下馬後,一個人行至清泉岸邊,我拴好韁繩,邊歎氣邊跟了上去。

他眉眼冷峻,緊閉著雙唇盯著泉水一動不動。我靜立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便彎下腰卷起袖管,準備玩我自己的。

迪古乃拉住我,製止道:“泉水很涼。”我假意歎氣道:“泉水再涼,也不如你的臉冰冷。”他低頭凝視著我,黑眸裏有股巨大的漩渦,深深吸引著我,誘我一步步的沉淪……

四目相對,愛意交纏,我踮腳撫上他的臉頰,啟唇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反正……你不是已經把心給了我嗎?”他深深一震,緊緊抱住我噓歎:“顏歌,我負你太多。”

我閉上眼淺笑道:“傻瓜,你我之間,何來這一說?”他加大了擁抱我的力度,沙啞著聲音說:“裴滿鳳翎都跟我說了……你入宮當晚……後來又……又把胳膊……”說到最後,迪古乃身子開始顫抖起來。我忙從他懷裏抬起頭,捂住他的嘴心疼道:“不要說了,都過去了……”

迪古乃眉心緊擰,嘴裏喃喃低訴:“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我心中沉痛,抑製住鼻頭的酸澀,強笑道:“你隻需要……朝著你的雄心大誌……堅定的走下去……”他臉色一沉,憐惜的撫摸著我的傷痕,“這大誌,這野心,害得你為我受了這麽多苦。”

我有一瞬間的失神,以為他此時心裏生出了動搖。抬眼時,卻發覺他的目光投注在遠處散發著光暈的紅日上。順著看去,似乎在那目光的盡頭,是皇權,是江山……我垂目,睫毛微微眨動,將盈眶的淚水,撲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