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何記布莊

金天會五年十二月,金在南宋建立後第一次興兵南下。完顏宗翰率領西路軍大舉進兵洛陽,右副元帥完顏宗輔和兀術統東路軍向淄州、青州地區進兵。此次南伐主要是為追擊宋高宗和掠奪財物,帶有些奴隸主的掠奪性質,在政治上最多是“俟平宋,當立藩輔如張邦昌者”,並沒有想直接占領江南進行長期統治。大概現今的金朝也清楚自身還未有足夠的能力來統治整個中原大地,即使打得下半壁江山,日後也未必鎮得住存反抗之心的千千萬萬個漢人。還是見好就收,先囤積財富兵力為首。

如此完顏宗翰自然是長日不在會寧,要麽是在進兵的路上,要麽還軍在燕京,已經有快兩年未見著他了。我時常想象著他在戰場上揮劍疾馳的颯颯英姿,癡癡的托著腮幫子傻笑。花漣每每見我這副模樣便在一旁偷笑,然後問道:“小娘子不擔心元帥的安危麽?”

我總是咧嘴笑回說:“他是個有勇有謀的男人,斷不會敗於戰場,我若擔心他的安危,那是對他能力的侮辱。我隻需擔心他回來的時候,身旁會不會多個如花似玉的漢家姑娘。”

玲巧輕嗤一聲,立在身後給我梳辮子,笑道:“誰不知元帥最疼小娘子,指不定過個兩三天就趕回來了,小娘子莫要再拿腔拿調了。”秀娥笑斥道:“小娘子真是把玲巧慣壞了,說話總是口無遮攔。既然曉得元帥疼愛小娘子,便要仔細著自己的嘴巴。”

我從妝奩裏挑了一支碧璽蝴蝶金簪,遞給秀娥笑道:“姑姑這話說得像是歌兒偏心了。”她笑而不語,動作輕柔的將簪子插入我的發髻中,又自顧往鏡中打量幾眼。我好奇道:“姑姑不認識我了麽,看得這樣久。”

她微微一笑,輕聲道:“當年初見小娘子時,便感歎小娘子是個美人胚子,如今不知不覺中過去兩年,小娘子出落得愈發標致了。瞧這對烏靈閃亮的眸子,真是眨個眼都能迷倒一大片人呢。”我害羞的低頭跺了一腳,玲巧擱下梳子笑道:“姑姑的嘴越來越甜了。”

三人盈盈而笑,我斜睨她們一眼,又忍不住坐正身子往鏡子裏仔細瞧去。這小七的模樣,確確實實生得好。一雙星光水眸,再配上彎彎的長睫,可愛之餘,更有幾分冰雪般的靈氣。臉孔雖然稚氣未褪,嬌小的下巴,卻隱隱透出一絲絲傲氣。膚如凝脂,粉光若膩,櫻唇秀鼻,蛾眉皓齒。竟是如同畫中的美人一般。

雖然自己在現代,也是一枚人見人愛的小美女。但與這張臉相比,到底是難以媲美。如此白撿的美貌,於我究竟是喜是悲。難道……我當真要頂著這張麵容,永遠的生活在這古代嗎……回不去了?

月上梢頭,夜風涼涼,五月的會寧仍是寒意襲人。我係上一身淺綠色兜頭披風,趁大家不注意溜出了別苑,方才走出兩步,便被泰阿丹叫住了。我頓時無語,還以為侍衛們都不在了,原來都隱匿起來了。我無奈道:“去把我的馬牽來,你跟在我後麵吧。”

完顏宗翰送我的那匹小馬,現在已長高了不少。雖然被他允許用“鳥家奴”這個名字,但我自己覺得別扭,何況被別人聽了難免會笑話他。於是便取了最後一字,喚作“小奴”,到底是可愛多了。

騎著馬在別苑附近悠悠走了會兒,泰阿丹不時在後麵提醒我趕緊回去,不然著了風寒,完顏宗翰回來後又要發脾氣。我一直佯裝未聞,抬頭看著那輪彎月默默不語,心緒混亂,滋味百般。我遠方的家人們,是否也在對月思人?顏歌宛……注定是成了不孝女兒了……

“顏歌?”

我猛然一驚,側身一望,竟是完顏宗賢牽著馬走了過來。他身披一件銀灰色貂毛鬥篷,腰間斜掛一支青玉簫,麵上是亙古不變的淡淡笑容,一如初見時謙謙君子的模樣。我與他這兩年來不過遇見兩三次而已,他怎麽會在這寂寂夜色中認出我來?

直到跟在十步外的泰阿丹向他行禮時,我才有些明白。不過完顏宗賢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朗聲笑道:“倒不是見了泰阿丹方認出是你,隻是遠遠看著就覺得是你。”

我聽不出這話裏的含義,隻淡淡一笑,俯了俯身子算是見禮,“在這荒野之地也能遇見郎君,真是好巧。”朦朧夜色裏,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隻覺有道清亮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臉上。他清笑一聲,語氣裏含了幾分好奇,“今日才算是真正遇見。”

臉上微微一紅,這才反應過來此刻沒有戴著麵紗,一時不知該怎麽接下去,又聞得他道:“夜裏風寒,早些回去吧。”我愣愣的應了一聲,他已縱身上馬,掉頭而去,留下一縷似有似無的幽香浮散在空氣之中。

天氣暖和起來後,用暖棚保護了一個冬日的丁香花密密匝匝的盛開了。院落裏滿地皆是紛紜可愛的花瓣,一眼望去,隻覺得心也隨之變得柔軟起來。搬個躺椅置於樹下,嗅著花香,閉目養神,極是愜意。隻是完顏宗翰久久不歸,到底是有些想他了。

午後小眯了會,感覺有些口渴,便欲起來倒水喝。誰知睜開眼時,見玲巧坐在床邊望著我,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淚痕。她沒想到我忽然醒來,怔了一下,忙轉過身子抹眼淚。我坐起來問道:“誰給你委屈受了?”

她搖搖頭,低眉輕聲道:“看著你如今長大了,忽然想起了從前。”我默了一會兒,抬眼環顧四下,淡淡道:“玲巧姐,你可怪我認賊作父?”她回過頭,悵然歎道:“起初是有這樣想過,可如今兩年過去了,早已想通了……生逢亂世,能活著已是最好。畢竟再有怨恨,憑我們這些女流之輩,也是無力改變分毫。”她頓了一頓,臉上已含了幾分笑意,“況且當日你的命,還是那位金國元帥給救下來的。他對你又百般疼愛,我隻希望咱們可以平平安安生活下去,如此再別無他想。早點忘記以往的深宮日子,那些日子……也不是什麽好日子……放心做他的義女吧。以後,我也會忘記你是小七的……”

心下黯然,我握著她的手道:“可我總歸是放心不下帝姬的。”自從我將玲巧帶回來後,自由便越來越少,完顏宗翰明裏雖未責怪我,卻叮囑了秀娥她們不可再讓我隨意進城。我亦不願讓她們難做,如此兩三個月也難得上一次街,一個個嘴巴緊得厲害,眼睛看得牢牢的,想見她們分個神兒都難。

玲巧朝門外瞟了一眼,湊至我耳邊說:“我上回同花漣進城買緞子時,打聽到了浣衣院的方位。”我驚問:“真的?”她點點頭,繼續道:“一直尋不到機會告訴你,方才拖至今日。”

我一陣激動,正欲和她好好計劃一番,卻隱約聽到門外有珠玉碰撞的清脆聲。忙示意玲巧出去看看,若被誰聽見了可就功虧一簣了。半會,玲巧走回來道:“沒人在外麵,你怕是聽錯了。”我輕輕吐了一口氣,但願是自己聽錯了。

方入夏時,花漣和秀娥便帶我進城選料子作衣裳。原本是沒這個必要的,以往都是她們負責裁製新衣,式樣花色也挺合我意,所以給什麽穿什麽。這次完全是為了進城而找的借口,沒想到秀娥很爽利的就答應了,很是令我感到意外。難不成是我這兩年一直表現得很老實,她們對我放心了麽。

出門時花漣照例取了麵紗來,一麵笑道:“這麵紗可要戴好了,不然被哪個公子哥瞧上了,以後可就麻煩了。”我臉上飛紅,卻也不禁生出幾分好奇來。快兩年未見著完顏宗翰了,不知他回來後,看見現在的我會是什麽反應……

不過,他幾年前說的話,依舊盤旋在我的腦海中:“是男人都會有貪戀美色之心。”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生出幾分擔心來。雖然如今木已成舟,我也漸漸安定下來,隻想著好好過日子,每天有飯吃、有書看。可萬一哪天,他要把我變成他的妻妾,該怎麽辦?

看來,我是該多多操心這個問題了。

一路上和玲巧狀若無心的往浣衣院方向走去,幸好那附近有家漢人開的鋪子,這才沒讓花漣她們生出懷疑。隻是頭頂著大太陽,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各式各樣的語言灌入耳中,腦袋是一片昏昏脹脹。

拐進一條僻靜的小道,方見一家門飾古雅的店鋪隱匿在鬧市之中。秀娥說這家何記布莊在會寧開了差不多五年了,店主一家三姐妹原來都是蘇州的繡娘。雖然地方偏了些,但在女真貴族圈子裏很有名氣。她們從中原進貨好似很有一套門路,什麽蜀錦、蘇緞這些上上乘衣料,她們也是常年供給很少斷歇。不少太太小姐們都是這家的老顧客,我現在穿的這身衣裳就是在這裏製成的。

一踏進店鋪,便覺得舒爽涼快,牆角處的大水缸裏湃著新鮮的瓜果,香氣清新宜人,又不似大多香料那般刺鼻。店裏的陳設以精巧雅致為主,無過多花哨裝飾。隻是通往內堂處擺放著一紫檀牡丹刺繡屏風,表明了這是家高檔服裝店。

櫃台後麵坐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少婦,她應是認得花漣,十分熱情地請了我們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秀娥笑道:“你們家女兒呢?怎麽不見她在店裏?”她吟吟笑回道:“她哪裏坐得住,準是和那些猴孩子們玩兒去了。”說完又將目光投向我來,問道:“可是給這位小娘子選料子?”

花漣在一旁帶著我翻看布料,道:“可不是嘛,近來有沒有新式樣?”她笑應一聲,轉身拉開一鏤空雕花櫃門,語氣頗有幾分得意,“這批蜀錦是兩日前才到的,昨日已被買走了不少。剩下的是些色彩清雅的料子,想來應是最合小娘子心意。”

我點點頭,上前掃了一眼,指著一塊櫻紫色蓮紋錦笑道:“我喜歡這塊。”玲巧湊過來看了幾眼,眨著眼睛道:“旁邊那塊寶石藍的也很漂亮啊。”我抿嘴一笑,自顧欣賞著說:“櫻紫色很溫柔。”

秀娥拍了拍玲巧道:“小娘子長大了。”我羞得嗔她一眼,正欲反駁,兩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少女走了進來。隻聞得一陣咯咯大笑,穿綠色衣裳的高聲道:“何妙青,快把最新的料子拿給我看看!”我不禁皺眉,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沒有涵養,年紀輕輕卻直呼老板娘的姓名。側頭細看,臉色頓時一暗,竟是塔塔烏!

她顯然也看見了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一抹傲慢的神色浮在麵上,“真是晦氣。”她身旁還有個姑娘,十三四歲的模樣,中上等姿色,雙唇纖薄如一根線似的。神情同樣是倨傲,此刻正疑惑的朝我望過來。

淡淡的瞥了塔塔烏一眼,低頭繼續忙我的事兒。雖然很想回瞪她一眼,但一想到她是現今金國皇後唐括氏的表侄女,便還是忍著的好,不願徒惹是非。秀娥和花漣一同上前行了禮,我才知那姑娘是完顏宗翰的女兒圖克娜,不免回頭又打量了她幾眼。怪不得趾高氣揚的,和她老爹一個樣。

塔塔烏扭著她那水桶般的粗腰走了過來,低頭斜睨了一眼我選的那塊料子,隨即朝圖克娜笑說:“快過來,這塊櫻紫色的蓮紋錦多配你。”何妙青幹笑幾聲,神色為難的說:“這位小娘子已經看中了這塊料子,您再看看別的吧,那塊牡丹花開的也不錯啊。”

塔塔烏輕笑一聲,麵帶嘲諷盯著我道:“顏歌啊顏歌,你天天蒙著臉不就是因為長得難看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花心思挑衣裳,穿得再好也是無濟於事!”圖克娜“啊”的叫了一聲,看著我訝異道:“你就是我爹爹帶回來的中原人?”

秀娥和花漣有些尷尬,陪笑道:“還未介紹——”秀娥話音未落,圖克娜投向我的目光已多了分嫌惡和嫉恨,“怪不得爹爹前些年總是往京郊別苑跑,漢人都是不要臉的狐媚東西!”

我頓時惱羞成怒,真是忍無可忍,讓你們幾分,馬上就得寸進尺了,把我們在場的全給罵了,“你再說一遍試試!”

秀娥再有不悅,也怕事情鬧大開來,忙和花漣一起將我拉開,又好言好語地調解起來。玲巧一臉憤怒的護在我身前,厲聲斥道:“我家小娘子的尊貴怕是整個金國都無人可及——”

我嚇了一跳,玲巧這是何意?秀娥目光複雜的看我一眼,隨即蓄了一抹謙卑的笑意向圖克娜說:“元帥回京後,屆時會把我家小娘子帶回府中同住,以後大家相處的時日還長著呢。”說著又故作擔憂的望著我道:“小娘子氣色很是不好,莫是被熱氣打了頭?萬一傳至元帥耳中,可就麻煩了。上回小娘子風寒,元帥竟從軍中趕了回來,差點沒砍了奴婢們的頭。”

圖克娜起先還是一副要和我拚命的表情,聽完後不可思議的看我一眼,氣焰頓時也消了很多,臉上生出些不易察覺的怯意。塔塔烏扶著她出聲道:“犯不著跟她生氣,說她狐媚還是抬舉了她!”旋即提起嘴角,冷笑道:“今兒我可要定了這塊料子!”說著就要伸手去搶,我輕哼一聲,毫不客氣的打開了她的爪子。玲巧忽然在身後戳了戳我,我心中霎時一動,飛快地將料子揣進懷中,拔腿便朝門外飛奔,留下一句戲謔笑語:“想要便來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