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尋春須是先春早(上)
“真是好大的陣仗排場啊……看這車馬碌碌人流不絕的,誰能想得到這是給離開了朝廷十多年的老人兒做壽呢?”
綠楊居上,風沐霖將目光從樓前的鬧景象上收回,這才慢慢笑著開口。
雖然不是隨州城裏最大或最有名的酒樓,但位於城西的綠楊居,距離宗府祖宅卻是最近;門前一條大道,更是去往宗府之必經。從午前酒樓開張一直到如今漸西行,占據臨窗的包廂看了大半的人去車往,風沐霖終於忍不住一聲長歎:“東南第一世家”,果然非同尋常。
聞聽兄長歎息,風涪澍也笑一笑:“確實非同尋常----單看這禮單上記下的,一樣賽一樣的稀奇,一件比一件大手筆,就是往年舅父生辰各府各地送的禮也都不及。咱們臨時湊的那兩件東西,放在當中就成真正孩子們的玩意兒啦!”
“你也知道臨時湊的東西拿不出手?”沒好氣地哼笑一聲,但隨即注意到風涪澍連譏帶諷的語氣,風沐霖頓時抬頭。目光轉過,卻見少年笑眯眯地一手支頤,另一手則抓了一本不知是什麽的書本,扇子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空中搖晃。漫不經心的神令風沐霖不由地眯起眼:“涪澍,我是真弄不懂你心裏都在想什麽……雖說我們人是在此地,可京城那邊,不論宮裏還是府裏,這樣的壽辰大事一定都早有預備。就算你沒到年紀出宮開府,清穆奉旨意出京的時候也不會不反複核對查看。哪裏能缺了你地禮數?偏偏要臨時置辦,又不肯通過思誠到靈台屬下尋幾件好的,隻把沿途上各地的土儀隨便檢點出一份。害那兩名專管記名接禮地先生看到思誠遞上去的單子物事,當時就把臉拉了足有二尺長……”
“啊?拉到兩尺長?可真是太有趣了!”風涪澍聞言格格一笑,深色的眼眸閃出孩童惡作劇得逞一般的明亮光芒。“那後來怎樣?東西……都接進去了?”
冷冷瞥他一眼,但對上那張笑意盈盈的麵孔,風沐霖隻覺心中頓時泄氣,臉上卻仍舊繃住了麵皮:“接進去……當然接進去!宗家是什麽樣的人家,難道會為嫌棄送上門的壽禮寒磣,當麵就給人打回去不成?自然是恭恭敬敬道謝然後詳詳細細記錄---我不信你手上抓的那禮單裏頭會把承京鳳七這個人落下!”說到這裏頓一頓。風沐霖皺起眉頭,凝視隻隨意回以一個漫不經心笑容地少年,“涪澍,你到底是想做什麽?費這麽大周章,應該不會隻是為了把禮單冊子弄回來。而送上不相稱的賀禮,你又想試探誰?”
見風沐霖目光疑惑中挾著憂慮,風涪澍輕笑一笑。將反複翻了一上午的禮單冊子放下。隨即坐正。“四哥這是怎麽說?讓思誠去送禮,又把全部的壽禮名冊偷取出來,我想查看的,自然隻能是宗家。”轉過眼,目光投向樓前大道,“東南第一世家,幾百年榮耀綿延,至今也能算是極盛。人都說樹大招風,其處世生存之道自然令人好奇。而子孫是否依舊恪守世代相告相傳的那些原則……從接受禮物的態度,還有記錄這些禮物地冊子上,總是能夠看出一二。”
“那麽你地結論又是什麽?”見風涪澍望著窗外出神,目光全不在己,風沐霖眉頭不由皺得越緊。“宗氏明確大方地記載下每一件禮物的來源。不論高低貴、價值輕重,人往來明明白白一應在案;而他的這些冊子。又都是一式幾存著,隨時可以拿出來查驗對證---雖然是第一次親眼見識,以前在宮裏聽各個世家大族的雜事,也有過不少此類傳聞,是他們幾百年的習慣作派,私而不隱,在交往聯絡一塊上縝密到無縫可挑的程度,單以態度,也算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了,又有什麽其他可多說的?”
“哥哥也隻是看到了這裏嗎?”
風涪澍輕輕的一句,風沐霖卻是驚覺,隨即聽到少年用較平明顯低沉的語聲道:“交遊地極盡小心,或者說,無事不可對人言的異常大度,加上精心保存的禮單賬冊之類明明白白的證據,宗家就是用這種方式宣告自己的秉心純良,對執掌最高權位者地坦忠誠----雖說是連京城方向都要禮敬側目地豪門大族,深厚的根基是為讓自己站得穩穩,而不是要用到謀權圖利地歪門邪道上去。就算因為時事變幻,對外有些不尋常的過從密切,也都隻是偶然為之,不可以作為他一門控地方勢力、接納朝廷官員進而動搖公議、影響天心的依據。四哥,你也是看到了這裏,認為他宗氏的做法無可挑剔嗎?可是,我並不這麽看……我從來不認為事是到這裏就為止。”
“什麽意思?”
“藏書裏,諸國史的部分,曾經議論過國中的這些世家大族。”聽出風沐霖語聲中冷靜,風涪澍轉過,與他四目從容相對。“我們曾經討論過他們的源起、流傳、處世,知道任何世間聞名的大家大族,必然是不斷有一些傑出的人物出現,作為核心承擔起統領家族的職責。不論根基建構,還是關係勢力的擴張,都是由這些人的心意決定;而那些所謂規則、傳統,也是他們製定和開啟。”
風沐霖微微一笑:“雖然每一次聽到感覺都很不一樣……不過這麽說似乎也沒有錯。一個人可以蔭蔽其子孫,恩延數代,放之世家大族自然更是如此。”
“而假使沒有這樣的人,沒有可以足以擔當起家族核心的統領者,蔭蔽則勢必不能久長,再煊赫繁榮的家勢也會轉眼間灰飛煙滅。”
風涪澍語聲平緩,話音亦不甚高,但在風沐霖聽來卻直如驚雷入耳,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涪澍,你這一句……是在暗示什麽?或者,難道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不,沒有什麽我了解而四哥不知道的事。隻不過,宗家這次做的,到底是宗熙的八十大壽。”扯一扯嘴角,風涪澍手指在禮單冊子上輕輕地敲擊著,“雖然是朝廷的元老、二十五年戶部尚書,賬目上從沒有出過差錯,每一年各州各郡的銀錢數目也從來牢記在心,但就這上麵記錄到的門第姓名,扣除了假借托名,我不認為真正的主人家知曉的能夠達到其中的一半。”
“你是說,送禮致賀的人當中,有很多是第一次與隨都宗氏往來?”風沐霖眼中訝異,但隨即定一定心神,“但或許,是昔陵宗柬之、宗的下屬還有學生----上官和座師的至親尊長壽辰,又是朝廷重視的老人,呈上大禮也是理之中。”
風涪澍微笑一笑,隨即輕輕搖頭:“若是如此,我又還有什麽可疑慮不放心的?”頓一頓,“前已經調朝廷、陳郡還有隨州本地的卷宗看過,十年時間,宗熙與外界可以說是少有往來。除了一年九節的神宮祭祀,幾乎就不踏出祖宅大門一步;而在州郡長官每季的問安,以及家族裏幾個小輩的婚嫁儀式之外,他也沒有見過其他外客。宗熙先前在朝廷上就有片葉不沾之說,從京城到地方,人緣雖都極好,門戶卻守得出乎想象的嚴----否則,怎麽能將當年李寂定下審慎知微的尚書位置穩坐了二十五年?數十年養成的脾氣格,行事不會輕易改變。如果是朝廷官場上慣例內的往來,就算宗柬之、宗遠在千裏之外,每年和隨都隻有幾封書信略通訊息,他也沒有道理不知道這幾個人。何況,就算他真不知,千裏迢迢為他上壽進禮,宗柬之那方又能一無所知而不早作檢點篩選?”
風沐霖聞言頷首:“不錯。宗柬之與宗父子,曆年的考評都不錯,立正直,處世也是很懂得分寸,不會讓人抓了錯的。”
“所以,這禮單上連續數十頁的昔陵大家,看著與朝廷戶部少有關聯,也不曾聽說宗熙一支幾代與之有過往來的,就是十足的奇怪了。”見風沐霖眼中漸漸光芒閃動,風涪澍又是一個淡淡微笑,隻是笑意不曾達到眼底。“先不曾與宗熙一係三代職任有所關聯,宗熙致仕的十數年也都一直沒有往來,卻在這個時候突然一齊冒出來拜壽討好、大獻殷勤。算一算各家禮到的時間,和四月末太傅將要親自主持這次大考的消息在國中傳播的速度路線,兩下對比……結論,難道不是分明放在眼前嗎?”
年頭上真是分外的忙,少少的一節,給大家拜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