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香翠蓋京華(上)
碧‘潮’自卷來天地,浮雲無謂變古今。何歎斜陽風情晚,月聆‘花’都正好音。
這是君清遙《六道酒令·二道令》中最著名的兩句。北洛赫赫君家***家主的君清遙久在沙場、大略雄才,乃是君家唯一一位以武功軍事獨步朝堂的家主。然而資兼文武,最善歌詠詩賦,酒酣懷暢之際必有佳作,六道酒令正是君清遙最擅長、傳世作品也最多的一種文詞樣式——六道酒令以雄渾、清健、‘激’暢、雍和、嫵媚、輕逸為詞曲“六道”,不限詞曲本身的題材內容,隻要求配詞、作曲遵守每一道各自的風格情調規則,形式最是靈動活潑,深受文人雅士喜愛;《承京落華辭》和《京都歌賦合集》收錄曆代詩賦曲詞,六道酒令屬類的作品占了十分有三。君清遙以武人的不拘,或寫邊關冷月沙場浴血,或寫皇都煙柳盛世太平,便是富貴逍遙的依紅偎翠,也帶著三分長劍甲衣來去天地的瀟灑。這一篇書寫北洛承安嘉景的二道令本當以清健為令韻,筆鋒所向卻是氣勢開闊吞吐六合,然而結句“風情”陡轉,帶人直入一片月下承京‘花’好人歡的柔媚雅麗,巍巍皇都更顯氣象萬千使人心想往之。
這日正是三月三日,胤軒二十年的第一個‘花’朝節。西雲大陸習俗四時四季各有‘花’朝,‘春’梨雪,夏緋櫻,秋金萼,冬素蘭,當‘花’朝對月祈願,其誓必能應驗。加上‘春’‘花’朝正是播耕時節,長苗‘抽’芽的時節,因此每年這第一個‘花’朝意義的重大、慶賀儀式的隆重豐富以及人們的歡悅程度堪比新年。
但是,這一個‘花’朝節卻又比尋常不同——這是赫赫聲威的冥王、北洛唯一的靖寧親王、胤軒帝的九皇子風司冥成年大婚之後的第一個重要節日。依著風氏皇族的規矩和北洛習俗,皇子新婚的一個月為國慶,不但大赦天下,更有數重減賦減征以及政事開禁,百姓多是趁此喜慶時機開市通商、遷居會友、問安行禮,以求同沐天恩。風司冥的生辰在二月二日,一月國慶之後緊接著便是‘春’‘花’朝。這一年開‘春’至今雨水豐調,農情欣喜,加上大赦、減賦、節日喜慶不斷,舉國上下無不人心愉悅,隱隱便是一派昌盛升平的盛世景象。
當這‘花’朝正日,承安京早是沉浸在一片煙柳爛漫,鮮‘花’著錦的繁華節慶氣象之中。胤軒帝旨意再開京城十日夜禁,***通明的夜市到處人頭攢動,歡聲笑語洋溢沸騰,便是天邊那道新眉一般的彎月也染上了人間歡樂氣氛,朗朗光輝更襯得長空如洗。
風司冥靜靜坐在六合居上,暗‘色’長袍上用銀線刺著無數‘精’致的卷雲紋,隨著手上拈轉著杯子的動作微微舒展起伏,搖曳成光影流連的一片。沉靜的麵容,莊嚴的氣度,筆直‘挺’拔的身影映著窗外一片***輝煌的京都夜景,仿佛一副靜默畫卷,卻與六合居樓內樓外那份熱鬧喧囂全不相幹。
望著那張全然褪去稚氣的柔和、漸漸‘抽’顯出成年男子剛毅、堅強線條,卻依然不顯‘露’任何心思情緒的俊美麵孔,秋原鏡葉微微低垂下眉眼,在心底暗暗歎一口氣。
自己真是提出了一個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提議:讓冥王在‘花’朝節與眾同歡,這一年多來靖王府、寧平軒眾人為塑造“冷靜但不冷漠的靖寧親王”形象付出的努力幾乎已經徹底付之東流。文若暄的局促,蘇逸的緊張,狄成化的忐忑,裴征的不安,加上冥王的沉默、自己的尷尬……與這滿街滿樓滿目滿耳的歡欣熱鬧恰是對比鮮明。
六合居上日日賓客滿座,何況這‘花’朝佳節,風司冥一行自然坐的是旁人決計不敢坐上的“君離塵”的專座。想起當初陪同兩位“親王”在此大談大啖的景象秋原鏡葉心中兀自唏噓:風司冥刻意顯‘露’的張揚隨‘性’固然讓自己‘肉’跳心驚,但此刻桌上的過分安靜同樣使人如坐針氈。而耳朵裏不斷傳來的鄰座的對話,更令秋原鏡葉心中叫苦不迭。
“……怎麽,應兄不肯接我的酒令?”
“趙兄珠‘玉’,小弟我不敢……”
“定是我起的句子太差,應狀元嫌棄了……”
“哪裏哪裏!‘襟懷瀟灑滿腔‘春’’,小弟實在不知道該續上什麽好,隻好強自轉上一轉……一川風絮豈待我,明朝坐看柳蔭深。”
“果然不愧是柳太傅親點的文試第一,狀元果然就是狀元!”
“哈哈,哈哈,趙兄過獎,過獎了……喝酒,喝酒!”
——偷偷看風司冥一如常日的沉靜臉‘色’,秋原鏡葉又是深深歎一口氣:雖然一月之前的大婚自己與他已經真正成為名義上的至親,可是對於這個已經跟隨了整整一年的“主子”自己還是‘摸’不透他的‘性’情。“一川風絮豈待我,明朝坐看柳蔭深”,當著靖親王和自己的麵還敢如此炫耀與柳青梵的親密,簡直就是刻意而為的挑釁了。誰都知道胤軒十八年大比的文試狀元、現任的吏部‘侍’丞應未東與他父親內閣執事應向奕是七皇子風司磊的左膀右臂,誰也都知道七皇子風司磊和九皇子風司冥是此刻胤軒帝最倚重的兩位皇子。偏偏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自接任督點三司大司正之後,對二人在朝中一切言行保持完全的冷眼觀望的態度,不僅讓矚目於其的朝野上下難測心意,更讓原本就並不親近的天家兄弟暗鬥日益變化為明爭。而包括了皇子以及一眾幕僚的雙方全力爭奪的焦點重點,便是柳太傅的青睞。
柳青梵是九皇子的太傅,也是朝中唯一的太子太傅,與風司冥自幼***於秋肅殿,為其加簮、執行遷居之禮,更打破傳統為九皇子風司冥執行了本當由胤軒帝為其執行的冠禮——心思所向,原本無可爭議。然而自胤軒十八年柳青梵回朝並接任大司正以來,就從未主動在人前表‘露’過一絲一毫偏傾之意,無論皇子之間如何爭奪都是冷眼旁觀不動聲‘色’,朝局時事提調遷謫也全不管各人‘私’心。判斷殿生、考察新進、結‘交’文士,種種言行看似不帶半分傾向,卻有機靈的朝臣士子猜出了皇帝與太傅隨時居中製衡的意思。一時朝野人心大動,為著胤軒帝至今空置的太子寶座,儼然分成了兩派對峙。
看到原本正與趙達一唱一和喝酒對詩正歡的應未***然站起身拎著酒壺向自己這邊過來,半醉的眼神中全是挑釁,秋原鏡葉微微皺一皺眉,看一眼風司冥表情,隨即站起身來。
“果然是你,未東方才一直沒有看清,真是失禮了,秋原……學長。”
聽到應未東這個稱呼,再看到端到自己麵前的酒杯,秋原鏡葉不由暗暗鬆一口氣。朝廷之中同屆得中為官的殿生為同年,不同屆但是同一位主考的‘門’生,彼此之間則按著登第先後互稱同學。胤軒十五年大比雖然由林間非一人主持,但胤軒二十年大比他與柳青梵同為主考,應未東稱一聲“學長”倒是定下了此刻二人身份——無論是否同‘門’,文士之間的論戰之風在北洛極為盛行,六合居更是最常論戰之地。掃一眼突然安靜下來的二樓,秋原鏡葉微微一笑,隨手接過酒杯,也不顧身邊蘇逸緊張的一聲‘抽’氣,端起杯子便一飲而盡。
“應殿生有何指教?”
“未東愚鈍,對秋原學長豈敢言指教?隻為方才與趙達飲酒對詩,一支五道令突然接續不下,隻得強行轉了詞調,心中十分不暢……”
“曲詞不過微末小道,秋原竟不知應殿生如此上心。”眉頭微揚,秋原鏡葉淡淡說道。
應未東也是一笑,像是毫不在意地望了望桌上風司冥的方向:“文詞雖是小道,然而娛心娛情亦是修身養氣,未東素來不敢看輕了。今日‘花’朝佳節,與良朋小聚為歡,酒令不行當為人生大憾……然而學長既在,必當能消除此憾。未東久慕柳太傅洪雅,歌詩卓絕,想秋原學長定不會推辭後學晚輩這個小小請求。”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文若暄定要當場笑出聲來。應未東雖也是大名廣播的一屆狀元、北洛朝廷難得的青年俊才,但這個“青年”和年僅十九歲的秋原鏡葉相比起來無論如何都過於成熟。與應未東、趙達同屆殿生的他自然知道在這個排序隻論拜師入‘門’先後的文壇官場,各人口中的“兄弟”通常不代表實際年齡;隻是看著年過而立的應未東口稱“後學晚輩”,與秋原鏡葉共事一年有餘的文若暄還是忍不住心中好笑。但據自己所知,秋原在柳青梵‘門’下素來隻議論史實人物、討論朝廷政事,詩文辭賦之類從不刻意研習。此刻當著六合居上無數士子名流,應未東以此為題,既不能推拒又不許失敗,更要贏得漂亮。心思轉動,文若暄眼中頓時閃過兩分憂‘色’。習慣‘性’地回頭去看風司冥,卻見他神情沉靜淡漠依舊,似乎全然不見眼前有人咄咄相‘逼’。
秋原鏡葉將手上酒杯輕輕擱回桌上,目光注視應未東,下巴微微揚起,“五道令?應殿生所起?”
既然以酒令為名,六道酒令自然有唱和對答的規則。酒令若全部由一人填寫完成則不必說,若是兩人以上聯句而成,結句必須由起句者終篇,不然不能完令。方才應未東的結句秋原鏡葉聽得清清楚楚,何人起句不問自知。
“是,我起的五道令——月霰‘花’都輝光澄,誰攜把酒共黃昏。俏曲浮歌輕飛‘色’,一道酒令一分醇。羅綺未展鏡屏‘色’,”頓了一頓,應未東看著秋原鏡葉,眼中全無半分醉意。“在這裏趙兄對,襟懷瀟灑滿腔‘春’。”
“而狀元兄則以‘一川風絮豈待我,明朝坐看柳蔭深’作結。”
看一眼應聲附和的趙達,秋原鏡葉微微一笑。“果然不愧是兩位殿生佳作。斜陽風情,月在‘花’都,飲酒會朋之樂無窮。‘俏曲浮歌輕飛‘色’’一句,正扣五道令令韻嫵媚之本‘色’。而一道酒令增一分醇厚深沉情意,又令人不由思及‘勸君更進一杯酒’的佳句,使飲酒會朋之意,在此令妖嬈中顯出真誠。二月方盡三月初來,新絲尚未上市,織不出如碧如青的南屏山‘色’,然而心中瀟灑卻自有千山抱翠碧‘潮’萬頃,未見繁‘花’爭‘豔’已是***無邊。‘襟懷瀟灑滿腔‘春’’,趙兄雅量,秋原也是不勝佩服欽慕,難怪狀元公推崇至此。”輕輕感歎一聲,這才又繼續道,“詞句到此,人、事、景、境以及心中之情皆盡描繪,意蘊本是窮盡。秋原自思也無他句可續,卻不料狀元公在此轉調,由初‘春’之景直入柳絮漫天的暮‘春’風情——‘春’‘花’可以落盡,卻有碧柳成蔭;韶華固然易逝,心緒卻得常樂長青。如此妙才,如此情思,如此深遠豁達之心意,秋原如何能不感慨?所謂接續之妙,皆盡在此。正羞慚尚自不能及,更可愧小人心態,狀元公竟是專程羞愧秋原來了!”
秋原鏡葉一句一句引經據典、條分縷析細細解說下來,應未東隻是盯著他一言不發,中間便是秋原有意停頓也不打斷。聽到最後一句,應未東頓時瞪大了眼睛,一時張口結舌,真正說不出半句話來。隻見秋原鏡葉麵‘色’真誠,神情之間更是磊落大方絕無半絲作偽。再環視周圍,六合居上原本好事旁觀的士子文人此刻倒有大半麵‘露’歎服,看向秋原鏡葉的目光也多是感慨欽佩,倒比方才自己五道令念出更為深刻強烈。一時心中氣結,臉上卻是強自堆滿笑容:“秋原兄真是過譽了!未東與趙達隨口兩句,實在當不起如此一番解說……果然是柳太傅的弟子,名師‘門’下,名師‘門’下啊!”
說著伸手取過秋原鏡葉方才擱在桌子上的酒杯,滿滿斟上一杯,雙手捧杯,躬身奉給秋原鏡葉。
應未東這一番動作便是當眾表示心悅誠服,“杯酒泯爭”,是文士最簡潔也最誠摯的結束彼此爭鬥的方式。對接過酒杯應未東自然抬頭那一刻目光中的光芒秋原鏡葉隻裝作沒看見,隨即高舉酒杯向六合居內遙遙相敬。“‘花’朝佳節,與眾位同歡!”
在一片“與眾同歡”的應答附和聲中,文若暄和秋原鏡葉同時暗暗在桌下輕踢一下仿佛神遊天外的風司冥示意他站起與眾人同飲。
夜一般深沉無際的眸子流動出光彩,目光在眾人臉上身上緩緩掃過,視線所及竟是鴉雀無聲。
目光落在應未東身後趙達身上,見他強自支撐了數秒終於低頭,風司冥嘴角微揚,隨即含笑起身。“佳節佳景,與眾位共——百無拘束,請飲此杯。”
一杯飲盡,六合居中又是歡聲笑語一片——雖然其中頗有刻意,但比之之前那種近乎戒備的故作歡樂卻要自然了許多;當然,靖寧親王、九皇子的氣度在眾人尤其是文人士子心中的印象無疑也是向著希望的方向加寬加深。隻是,秋原鏡葉凝視著風司冥望向應未東和趙達之時淺淺帶笑的眉眼,心裏忍不住有些微微發寒:雖然被自己強做他解,但那一曲五道令是否依然是催命符,自己實在是沒有把握。
“鏡葉。”
猛地驚了一跳,秋原鏡葉連忙轉向風司冥。“殿下?!”
“‘一川飛絮豈待我,無妨坐看柳蔭深’——去告訴應未東吧。”
秋原鏡葉聞言頓時身子一震,竟是第一次忘記禮節身份與他瞪視;片刻,才擠出一個笑容,“是”了一聲急急往應未東身邊行去。
“殿下?”見應未東聽到秋原鏡葉在耳邊說話後臉‘色’頓時大變,燈光下額頭迅速泛起一片晶瑩,蘇逸不由微微發怔。
“雖說是樂而忘形,但有些文字上的規矩總是要守的。”
看到三人驟然收縮的瞳孔,風司冥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端起麵前酒杯輕輕咂了一口。微微抬起頭,映著燈光的絕世麵孔如同上等的白‘玉’一般籠罩一層輕霧,讓人看不分明顏‘色’神情。
風絮——改字而忘借音,觸犯帝諱的罪名,就是十個殿生狀元也擔當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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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被詩啊詞啊曲啊令啊,‘弄’得看到懵刹刹的大人不要著急,下章會青梵出來給大家解釋那首見鬼的酒令到底是什麽意思。
另外,這一章裏所有詩詞都是眉‘毛’自己擬的。因為是酒令而不是律詩的格式就無所謂黏對,平仄也隻是寬鬆的對上。韻腳也算不上嚴格的平水韻十三元,不過眉‘毛’一時實在是湊不過來了……大家姑且這麽看看,要批要罵意思一下就是,千萬不要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