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惴惴不安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

……

忙到傍晚光景,載灃攜著溥儀先回醇王府去了。

照理,治喪大臣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是不能離開的,隻是考慮到昨夜已經折騰了一夜,明兒一大早還要移靈,各重臣商議了一下,決定還是先回住處暫作休息,晚上再入宮辦事。

回府的時候,載灃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讓那份興奮和高興透出來——他是慈禧欽定的攝政王,倘若在明麵上流露出因為太後去世而興高采烈的神色,非被人當作把柄不可。老福晉顯然已經從昨夜的大悲中解脫出來了,看著自己的小孫子,歡喜得兩眼淚汪汪,將小家夥摟得死緊死緊的,這可是她的心肝寶貝。被接入宮中的那一會她差點沒岔過氣去,現在看著重新回來的孫子,比撿了天大的寶貝還高興。

載灃輕輕講了幾句關於太後大行、皇帝親政的話,也不知道老福晉是已經知道了呢還是心思都放在溥儀身上,反正對此沒有多少反應。講了好幾句才換來老人家一個“嗯”字,意思我知道了,載灃討了個沒趣之後就怏怏地回自己房間裏去了。

載灃本來是個性格內向、言語不多的人物,但在老福晉那碰了一輩子灰後,他仍然在醇王福晉瓜爾佳氏麵前說了個滔滔不絕:太後駕崩、皇帝親政、世續開缺、袁世凱燒死、鹿傳霖致休等一連串事情說得滴水不漏,順順當當,渾然不似平日結結巴巴的模樣。

“你知道不?今兒讓推薦繼任軍機的人選,皇上暗示我舉薦肅親王,老慶的臉當時就拉得老長。”載灃眉飛色舞,“他還以為還是太後在的時候他能一手遮天呢?哼!後來走的時候皇阿哥還拍拍我的肩膀,誇我有見識。”

“王爺這個舉薦倒是高明。現在皇上掌權,隻要他首肯,萬事好辦,慶王爺恐怕還不明白這個事理。”

聽了妻子的誇獎,載灃更加得意了,笑道:“後來鹿傳霖致休,你道張之洞舉薦了誰?”

“誰?”

“岑春煊!”

“他?那不是慶王爺的對頭麽?”瓜爾佳氏奇怪地問,“沒聽說張中堂和慶王爺有什麽深仇大恨啊?”

“就是,我也沒想明白香帥為什麽這樣。不過當時就想著這事咱絕不摻和,就愣沒吭聲……別的軍機居然也不吭聲。老慶最後被逼得沒法子了,隻好自己站出來反對,說什麽‘岑春煊結黨營私、勾結康梁’”

“他真這麽說的?”瓜爾佳氏嚇了一跳,“慶王爺昏頭了?”

“那還有假?那桐那臉當時就嚇得綠了。我一聽樂了,說岑春煊勾結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在皇上麵前提勾結康、梁,這不是罵皇上麽?”

“皇上什麽反應?”

“沒反應!哦……”載灃改口道,“皇上後來讓鐵良派20個兵卒把岑春煊抓到京城來,說他既然結黨營私,去年開缺還便宜他了,他要徹查。”

“這是皇上的障眼法,岑春煊看來要進京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後來就看到老慶垂頭喪氣地走了。”載灃忽地想起一事,“皇後喜歡咱家溥儀呢,回來之前一個勁地交代讓我多帶溥儀去看她,說既然在上書房念書了,就要多親近親近……”

“王爺,別……別……”瓜爾佳氏急得差點要哭了。

“瞧你,又不是過繼過去,你甭發愁。”

“不……我不怕咱們孩兒過繼,就怕咱們孩兒想過繼都過不去。”

“啥?”載灃愣了,皇帝沒有子嗣,自己是他的親弟弟,溥儀是他的親侄子,這不是最順理成章了麽?

“王爺,溥儀身上流著誰的血?”瓜爾佳氏忽然抬起頭來問丈夫。

“那還用說,自然是我的……愛新覺羅家的。”載灃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你……”瓜爾佳氏急了,“他身上流著我的血。”

載灃被她逗樂了:“哈,自然也流著你的血,你是他親額娘啊……”

“你混蛋……”瓜爾佳氏氣急敗壞,罵人話脫口而出,指向了自己的丈夫,堂堂的攝政王兼醇親王,載灃被弄傻了,不知道夫人為什麽大發雷霆。

看他還是不開竅的模樣,瓜爾佳氏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了,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恨恨地說道,“我阿瑪是榮祿,溥儀身上流著他的血……”情急之下,連自己老爹的名諱都直接說出來了。

啊!猶如當頭棒喝,終於將載灃給震醒了——咱們孩子居然流著榮祿的血……

完了,他心裏在哀歎:榮祿可是太後最忠心的走狗,就是他一手撲滅了戊戌年的變法,處死了六君子,聽說還打算廢掉皇上。皇上對袁世凱已經恨之入骨,對榮祿更是欲殺之而後快!

“你說……你說……真會是這樣麽?”載灃不敢去多想,攥著妻子的手,無助地詢問道——瓜爾佳氏也許是繼承了榮祿的特點,很多場合都比他有識見,比他有大局觀,這在以前好幾次都得到了印證。

“王爺,真的……”瓜爾佳氏淚流滿麵地勸他,“不要讓溥儀做大阿哥了,不要讓他去上書房了,皇上看到他就會想起咱阿瑪……更何況皇上才30多歲,將來萬一有了自己的親骨肉後你讓他怎麽做?咱們孩子要是還在那裏,會命苦的……”

載灃抱著腦袋,無力地坐了下去,這一層是他沒想到的,他原以為……

“王爺,就是您這攝政王的頭銜也要趕緊辭掉,越快越好。”瓜爾佳氏繼續勸導,“皇上要親政,你攝什麽政?要是皇上對咱起了猜疑,咱們全家都得完蛋……”

“攝政王是太後硬要我擔當的,我原本也不想的。”載灃對瓜爾佳氏的推測有些將信將疑,“皇上不至於這樣吧?我是他親弟弟哪……醇王府是他老家呀……”

瓜爾佳氏慘然一笑:“王爺,您難道忘了鹹豐爺和老恭王?”鹹豐和老恭王年輕的時候為了皇帝的位置明爭暗鬥,後來道光選了鹹豐繼承位子但又破天荒的在立儲詔書中封奕訢為恭親王。自那以後,鹹豐就一直提防著奕訢,防止他來搶這個皇位。

一語驚醒夢中人,載灃猶如五雷轟頂,怔怔地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剛回府時的那股興奮、高興勁到此時已經煙消雲散,反而渾是惴惴不安的感覺了。

“可是,今兒我要辭攝政王的位子時,皇阿哥說什麽也不肯。”載灃還有一絲僥幸心理,“也許咱們皇阿哥不是那種人。”

“王爺,您怎麽就不明白呢?這攝政王是太後封的,昨天才剛剛當上,如果皇上剛親政就把你拿下,他怎麽對別人交代?他麵子上怎麽過得去?他怎麽會準呢?……”瓜爾佳氏說著說著就跪了下去,哭喊道,“王爺,看著咱們夫妻的情分上,看見咱們孩兒的麵子上,看在醇王府這一家老小、上百號人的性命上,您趕緊把攝政王辭了吧……若是遲了,恐怕連醇親王都做不成了。”

半晌無語,載灃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老醇王為了在慈禧麵前避嫌,辭去了一切職務,隻保著親王的帽子終日在毓慶宮陪光緒讀書,雖然後來帝後矛盾重重,但總也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完了一生。

各人各有各的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載灃為如何與皇帝處關係而煩惱,皇帝卻為如何與重臣處關係而煩惱……

林廣宇在晚膳之後總算是假寐了近2個時辰,終於將操勞了一天一夜的神經完全鬆弛了下來。做政治家累,做皇帝更累。雖然有著後世的見識與能力,有著光緒這具軀殼所提供的種種便利,但他還是感覺戰戰兢兢、心力交瘁。

他不擔心言辭舉止方麵的形式問題,因光緒殘存的意識給他留下了充分的基礎,使得哪怕最現代的思維在表達出來以後也是文縐縐、相當得體的帝王語言。他唯一擔心的則是談話的內容是不是過於天真或者失於計較——這對一個執政根基不深,沒有任何群眾基礎的皇帝而言是最為致命的。

在講神人襄助、真龍複生那個故事時,林廣宇雖然表麵上不動聲色,但內心著實捏了一把汗。這可是比走鋼絲還要驚險的舉動。幸好大部分人還是信了這個故事,也相信了袁世凱被燒死實為天意或者劫數,可如果每次都要皇帝動口是不是累了點?效果是不是差了點?

對!該找個人來宣傳宣傳!這可是執政合法性的大基礎。

至於說宣傳,最佳的人選莫過於康梁師徒了,知道他們遠在日本,但如何能聯係上呢?

找軍機是不行的,找鐵良、良弼也是不行的,那麽,該找誰呢?

電光火石間,林廣宇忽然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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