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眼,就叫沈南枝遍體生寒。

那一瞬,她仿似又重新回到了前世,被背叛,被下毒,回到了最絕望無助的起點。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那會兒,蕭祈安的眼神冰冷得沒有半點兒情緒起伏。

而此刻……

他眸中帶著一抹沈南枝看不懂的哀傷,還有些難明的情緒。

也許是正好遇到了煩心事,也許是此時的蕭祈安還沒有上一世那時候的城府。

還沒等沈南枝細想,蕭祈安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眼神瞬間明亮了幾分,但在看到她身後跟著的桂公公之後,又迅速黯然下去,隻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身離開了那座涼亭。

仿似沈南枝剛剛看到的那個有些落寞,有些黯然神傷的蕭祈安,隻是她的錯覺。

也不知道是什麽事能叫他流露出這般神情。

沈南枝不屑多想,她需要在意的事情實在太多,沈家,薑家,如今可能還因為要嫁蕭楚昀的關係,牽扯到了皇族和北夷拉鋸中,她需得解決眼前的困境,才有騰出精力來專心清算與蕭祈安的賬。

仇是要報的,但不能操之過急,得一步一步來。

這樣想著,沈南枝很快平複了心情,桂公公的步子很快,帶著沈南枝沒用到一刻鍾,就趕到了永寧宮。

隻是,到的時候很是不巧。

太後還在午睡。

底下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去打擾太後,隻將沈南枝引向了偏殿等候。

沈南枝坐了半個時辰,茶都換了兩遍,才終於聽到外麵有了動靜。

有小太監過來請了沈南枝過去。

還未進門,沈南枝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熏香。

熏的似乎是鵝梨帳中香,不過,本該是清甜不膩,柔而有骨,香韻婉轉變化的安神醒腦熏香,此時卻叫沈南枝覺得有些濃鬱沉悶。

這其中似乎還夾雜了一縷其他味道。

縱然殿門和窗戶大敞,那味道依然強烈,似乎無處不在,讓沈南枝心中不適。

可沈南枝又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麽。

但應該不是迷香一類的香料,自從在薑嫣然的香囊裏栽過跟頭,沈南枝沒事的時候,也會跟著陸翩翩學著辨認迷藥迷香等一類的藥物。

而且,若太後要害她,應該不會做得這麽明顯,更不會將門窗大敞了通風。

左右想不出,沈南枝隻能先壓下,見機行事就是了。

永寧宮正殿門檻又寬又高,沈南枝稍稍提著裙擺,就要跨過門檻兒,這時候從殿裏走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主動上前攙扶了沈南枝一把。

這本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但叫沈南枝有些膈應的是,一般來說,奴仆上前攙扶,都隻敢隔著衣料扶著手腕或手肘處。

尤其是在宮裏,而且還是在太後宮裏當值的小太監,更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才是。

可這小太監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手掌雖然隔著衣料托著沈南枝的手肘,但另外一隻手的指尖卻似要來托舉她的掌。

沈南枝一眼就看到了他指尖的濕滑,也不知道他剛剛手上沾染了什麽,這叫沈南枝感覺很不舒服,可在永寧宮裏也不好發作,她隻一揮手,就掃開了那小太監要來托舉的手,並快步跨進了門檻兒。

那小太監也越發將身子伏低,很快退了出去。

沈南枝還沒想出來這小太監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就聽到主位邊上響起一道細長的嗓音:“太後,人帶到了。”

主位上的人穿著一襲素白寢衣,應該是午睡才醒,她長發披肩,未施粉黛,未戴朱釵。

沈南枝守著規矩,不好抬頭直接打量,隻垂眸,一路來到殿中見禮:“臣女沈南枝,見過太後,太後萬福金安。”

旋即,沈南枝感覺一道充滿審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嗯,是個標致的姑娘。”

太後輕笑道:“起來吧,哀家找你來,也不過是說兩句話,沒旁的事情,無需緊張。”

得了她的吩咐,沈南枝這才起身並抬眼看向太後。

跟她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

不過,前世她也隻是匆匆見過幾麵,而且距離都還隔得老遠,像是這樣親自召見她,還是頭一回。

離得近了,沈南枝才發現,太後看起來遠比京中那些同樣保養得極好的世家貴婦還要年輕。

她的長發如墨,眉宇間的皺紋也極少,甚至就連聲音聽起來也年輕得很。

完全看不出來,她已經年過五旬將近花甲之年。

這容貌和身段、聲音,就算是放到三四十歲的貴婦堆裏頭,也絕對是出挑的。

而且,約莫是午睡才起的緣故,她的臉頰還帶著一抹薄紅,越發顯得年輕嬌媚。

嬌媚。

這個字眼才從沈南枝的腦子裏冒出來,她自己都覺得離譜。

無論如何,端莊雍容的太後都不該跟這樣的字眼扯上關係。

桂公公給沈南枝端來了繡墩兒,沈南枝乖巧坐下,才聽太後感慨道:“哀家身子不好,已經許久不過問前朝和後宮諸事了,還是昨兒個聽阿音說,你和老三的婚事定下了,哀家便想著叫你過來瞧瞧,老三這孩子小時候命苦,長大了倒是爭氣,隻是聽說北夷最近一直不太安分,他身上的擔子也重了。”

明明說不過問前朝和後宮之事,可卻連近來的北夷使臣一事都還知曉,可見太後也並非如傳聞中那般完全避世不出。

隻是,到了這裏,沈南枝依然沒有看出來她的意圖。

而且,這些話沈南枝不好接,她隻好安靜地坐著,一副乖巧聽著太後訓話的模樣。

有小太監呈上了熱茶,太後拿起茶盞隨意喝了一口,才悠悠道:“以後許多事情,你身為鎮北王妃,自該替他多分擔才是。”

沈南枝乖巧應下:“太後說得極是。”

太後滿意地看了看她,才又道:“不過,哀家看得出來,你也是個好孩子,無需哀家多提點,聽說前幾日,你還救了阿音,是阿音的救命恩人,說起來哀家還得感謝你。”

沈南枝連忙謙遜道:“太後折煞臣女了,不過舉手之勞,而且當時臣女也被人算計其中。”

聞言,太後的眸子微微眯起。

之前一直掛在她臉上的溫和笑意陡然轉冷,她淡淡道:“哀家就這一條嫡親的血脈,竟然還有人敢算計,他們莫不是以為哀家死了!”

啪!

因為氣急,她直接將茶盞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擱。

滾燙的茶水四濺,嚇得一旁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太後一轉臉,卻像沒事人一樣,對著沈南枝笑道:“沒嚇著你吧?”

見沈南枝搖頭,她才笑道:“說起來,今日找你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太後掃了一眼旁邊的桂公公,桂公公心領神會,轉身就去捧了一個錦盒出來。

太後看著沈南枝笑道:“阿音那個丫頭,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她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本也是應該的,可是那溫泉山莊,卻是哀家念她體寒,專門命人為她開鑿準備的,以後還得叫她在那裏調理身子。”

說到這裏,沈南枝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太後雖是在為算計林瀾音的幕後之人發怒,卻也是在借此敲打她。

沈南枝當即起身,垂眸道:“臣女也覺得那份禮太過貴重,原是想過兩日,等郡主的興頭過了,再給郡主送回去的。”

聽到這話,太後眼底的笑意都真誠了幾分:“哀家果然沒看錯你,是個好孩子,你放心,哀家絕對不會虧待你,這些賞賜你且先拿著,以後若遇到什麽難處,也隻管來找哀家。”

太後所贈,沈南枝自是不能推辭,而且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宮裏頭從不缺踩低捧高之人,得了太後這一句承諾,也能唬唬人,比如說昭寧公主。

沈南枝連忙上前謝恩。

太後這才擺了擺手道:“哀家也乏了,讓小桂子送你回去吧。”

沈南枝這才行了退禮,跟著抱著錦盒的桂公公離開了永寧宮。

才走出正陽門,就看到了倚馬而立的墨雲,以及他身後鎮北王府的馬車。

“沈姑娘。”

在同沈南枝見禮之後,墨雲才對沈南枝身後的桂公公道:“小桂公公,不必麻煩了,我送沈姑娘回去。”

桂公公自然點頭應下,並將那錦盒交給了沈南枝。

沈南枝正想問墨雲,她家主子在不在,按說,蕭楚昀早該麵聖回去了,結果她還沒開口,馬車簾子在這時候突然被人打起。

一身墨色錦袍,豐神俊朗的蕭楚昀朝沈南枝伸出手來。

沈南枝自是看出來他是想拉她上馬車。

可當著宮門口這麽多守衛的麵,沈南枝還是有些難為情,而且她才沒那麽嬌氣,手按著車框一個借力就能輕鬆上來的。

可就這樣蕭楚昀的手晾在一邊,無視他的好意,沈南枝又覺得不太好。

猶豫隻是刹那,再抬眼,沈南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手上的動作比她的腦子更快一步,就這樣鬼使神差地將手上的錦盒往蕭楚昀的掌心一放。

那一瞬,兩人皆是一怔。

蕭楚昀似是沒想到沈南枝遞過來的不是手,而是錦盒,有些意外,也有些哭笑不得。

而沈南枝也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這是下意識地把蕭楚昀當拿東西的丫鬟小廝使了。

實在太過尷尬了!

慌亂之下,沈南枝腳尖一點,飛快上了馬車,並抬手從蕭楚昀手上接過錦盒。

“多謝王爺。”

蕭楚昀隻笑了笑,溫柔道:“應該的。”

這話叫沈南枝更不好意思了,她將錦盒放在一旁,轉移話題道:“王爺也是才從宮裏出來?”

蕭楚昀垂眸:“出宮的時候,正好聽說你也進宮了,便想著等你順路回去。”

他話雖然這麽說,可沈南枝進宮的時候,都遇到了蕭祈安,想來那會兒蕭楚昀也該忙完了。

從她去了永寧宮,還等了太後那麽久,又轉了一圈出來,蕭楚昀才出宮,時間是有些久了。

而且,鎮北王府和鎮國公府,一南一北,可並不順路。

他這分明是因為不放心她,故意在此等候。

沈南枝心中一暖,忍不住笑道:“多謝王爺。”

雖然蕭楚昀總說他們之間不必見外,可除了謝謝,沈南枝一時間也不知道用什麽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才好。

蕭楚昀溫柔一笑,“你之前叫我查的劉美人,她原本隻是張貴妃宮裏頭的一等宮女,得了張貴妃的恩典和幫襯,才有了在父皇麵前承寵的機會,她得寵之後,也一直同張貴妃走得近。”

換而言之,就是張貴妃的人。

聽到這裏,沈南枝忍不住皺眉。

原來,前世陷害小舅舅的幕後黑手裏,還有張貴妃的手筆嗎?

到底也隻是猜測,一切也隻有等到秋圍才能解開謎題。

隻是想到張貴妃,沈南枝就不免憂心,朝堂上有張家,林家扶持,後宮有榮寵不斷的張貴妃,還有長公主,甚至太後的幫襯,想要徹底搬倒蕭祈安,這條路並不好走。

沈南枝正想得出神,隻聽墨雲啪嗒一聲,甩了一下馬鞭,馬車發動了。

沈南枝回過神來,發現蕭楚昀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手邊的錦盒上。

她才想起來,還有要緊事沒說。

沈南枝忙轉身,隨手打開了錦盒。

之前當著太後的麵,沈南枝也沒看裏麵是什麽東西,她猜測無外乎是些珠寶首飾一類的,結果打開一看,裏麵不但有價值連城的珠寶翡翠,還有幾張地契。

莫說那些珠寶翡翠,就是那幾張地契隨便一張拿出來,都遠比那溫泉山莊更值錢了。

沈南枝蓋上錦盒,這才轉頭看向蕭楚昀:“王爺,可知道青雲山下有一座溫泉山莊?”

蕭楚昀搖頭。

他一門心思撲在公務上,對這種縱情享樂或者休息調養的地方,了解的自然不多。

沈南枝倒也並不意外,她隻是有些奇怪:“據我所知,京城外,尤其是青雲山附近,有溫泉湯池的地方並不少,就算太後賜給林瀾音的溫泉山莊再好,也算不上是有多獨一無二,可太後卻以林瀾音體寒,要調理身體為由將林瀾音已經贈與我的溫泉山莊給要回去了,而且,本來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她還特意傳我進宮,當麵說的,我就覺得有些奇怪。”

說到這裏,沈南枝想了想,又道:“關鍵是,林瀾音身體好得很,根本就沒有體寒之症,也無需調養,這就更奇怪了。”

沈南枝還沒有細說的是她今日在太後宮裏遇到的種種古怪,卻見蕭楚昀已經微微蹙眉。

顯然,他也發現了這裏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