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穿著最簡單的粗布麻衣,跟在底下跑堂的那些小廝沒什麽區別,甚至就連那份奴顏婢膝的勁兒,都一模一樣。
“沈姑娘,這次的溫度如何?”
進門之後,他低垂著頭,恭敬地捧著托盤,將第二碗蜂蜜水呈給了沈南枝。
從始至終,都是一副不敢抬頭,不敢直視沈南枝眼睛的卑怯模樣。
沈南枝接了那蜂蜜水在手,溫度正好。
不過,跟之前一樣,沈南枝隻堪堪拿到唇邊,甚至都沒碰那蜂蜜水一下,就一抬手,又將那一杯蜂蜜水結結實實的潑在了那小廝的身上。
沈南枝從他低垂的眸子裏看到了一絲詫異,但並無惱怒。
而且,這一次他反應依然很快,但在他抬手阻擋的瞬間,沈南枝反手從另外一個方向潑了過去,正好澆了他一頭一臉。
“沈南枝!”
這小廝還沒有什麽過激反應,依然恭敬地站著,叫人看不出半點兒錯來,對麵的謝婉婷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有了之前的教訓,這一次她到底是忍住了,隻皺眉看向沈南枝,勉強擠出來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你為難一個跑堂的做什麽?如果你對我依然有怨氣,不肯原諒我,衝著我來就是了,我在這裏再跟你賠個不是。”
說著,她端起茶盞,就要起身道歉。
然而,沈南枝卻笑笑:“謝四姑娘誤會了,這次的蜂蜜水溫度正合適,隻不過我潑順手了,是我的不是,謝四姑娘該不會為了一個端茶倒水的小廝同我置氣吧?”
謝婉婷的臉色更難看了,她不時地看那個端著托盤恭敬站在一旁的小廝,見對方並沒有表露出半分異樣,這才開口道:“當然,當然不會。”
見狀,沈南枝才挑眉道:“既如此,便替我再送一杯蜂蜜水過來吧。”
聽到這話,謝婉婷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倒是被沈南枝針對的那個小廝依然恭順地低下了頭去,很快又送了一杯蜂蜜水過來。
這次尚未呈到沈南枝跟前,謝婉婷已經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沈姑娘可要看好了,別再手滑了。”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沈南枝一抬手,又將那茶盞掀翻。
但是,這一次那小廝直接一把扣住了沈南枝的手腕,叫沈南枝的手再動彈不得,那溫熱的蜂蜜水眼看著就要灑到沈南枝手上,沈南枝一鬆手,直接丟了那茶盞,並反手連他手上的托盤一並揚了。
啪!
茶盞落地,瞬間摔成碎片,溫熱的蜂蜜水四濺。
沈南枝也在托盤被揚起,那小廝愣神的一瞬間,抽出了袖子裏藏著的匕首,直接朝那小廝的脖頸刺去。
隻是,這人卻也不是吃素的。
沈南枝的匕首還沒到,他腳一轉,直接躲掉了沈南枝的攻擊,並反手呈爪朝沈南枝抓來。
沈南枝的旁邊是窗戶,不過,在她進來之前就已經被鎖死。
而她身後還站著謝婉婷帶來的丫鬟,剛剛她觀察過那兩人的動作,地盤很穩,顯然也是練家子。
旁邊是攻到了眼前的殺招,隻有對麵謝婉婷才是唯一的突破口。
沈南枝心念一動,這小廝卻像是提前想到了沈南枝的下一步動作似的,他手上的攻勢不減,但腳下已經直接往謝婉婷身側一退,就等著沈南枝自投羅網。
可偏偏沈南枝也隻是虛晃了一下。
在那人退開半步的瞬間,沈南枝腳尖一點,直接擦著這人的身側騰身而起。
不但避開了這人的殺招,還跳出了這幾人的包圍圈。
隻可惜,她原本以為翻身過來能抓住那人,但那人的身形就像是條泥鰍,滑得很,沈南枝很難碰到。
而且,還沒等她站定,那幾個丫鬟包括門外的守衛都抽出了藏於腰際的軟劍,就要朝沈南枝攻來。
“且慢。”
那小廝突然開口。
他在沈南枝對麵站定,雖然他依然是那身粗布麻衣,而且衣衫都被打濕,就連頭發都還在滴水,但看起來卻沒有半點兒狼狽。
尤其那一身冷冽肅殺的氣息,哪裏還有半點兒剛剛那唯唯諾諾的茶樓小廝的模樣。
此時的他哪怕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也難掩那一身矜貴。
他冷眼看向沈南枝,語氣裏帶著幾分戲謔道:“沒想到,沈姑娘的脾氣這麽不好,上來就要打要殺的,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這樣可不太好。”
聞言,沈南枝挑眉,語氣學著他的語氣回懟道:“那也總比閣下強,明明貴為皇子,卻偏要上趕著來做這伺候人的活計,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二皇子。”
對麵的男子哈哈一笑:“我覺得挺好玩的,沈姑娘這茶水潑得不也挺順手的嗎?千金難買美人一笑,能讓沈姑娘開心,被潑幾杯茶而已,值了。”
他雖然是在笑著,但眼底卻泛著冷意,叫人如墜冰窖。
二皇子,蕭時華。
謝婉婷有前車之鑒,就連劉靜雅都知道這女人沒安好心,沈南枝怎麽可能信得過她。
更何況,沈南枝從正陽門外,就看到那些盯梢的黑衣人和馬車了,就算她不跟著過來,這些人也總能在路上想盡一切辦法攔截她,然後再將她“請”來這裏。
馬車上還有三舅母和劉靜雅,沈南枝不想將她們牽連進來。
在確定這些人的目標是她之後,她才讓人先將她們送回去。
至於她,一個人沒有拖累,方便多了。
從進來之後,看到這小廝的第一眼,沈南枝就認出來了。
這一世的她跟二皇子蕭時華並沒有見過麵,所以這人扮作了小廝也沒想到她還會認出他來。
但上一世的沈南枝卻對此人印象深刻。
順慶帝前腳剛死,還沒來得及操辦葬禮,蕭祈安就帶著人在二皇子府裏找到了私製的龍袍和偽造的順慶帝遺詔。
他甚至聯合了一些老臣,準備逼宮。
隻是沒想到,蕭祈安的動作更快一步,更沒有想到,順慶帝雖然死的突然,但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經留下了詔書。
彼時,蕭時華一敗塗地,在順慶帝駕崩的那一晚血染太極殿。
借用蕭祈安曾經的話來評價此人——又蠢,又壞,還貪得無厭,不擇手段。
但他的母妃卻是曾經榮寵六宮的許貴妃,而且他外祖許家,亦是將門之家,隻不過沒有沈家那般幸運,許家幾乎全部折損在那場三王之變中。
許貴妃也因此鬱鬱寡歡,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雖然失了母妃,又失去了外祖家這一強有力的支撐,但憑借許家留下的底蘊和人脈,威望,二皇子在朝中的支持者眾多。
而且,他還是諸位皇子中,唯一一個有武將作為靠山的皇子。
再加上,他在順慶帝麵前慣會演戲,頗得順慶帝的喜歡,是繼蕭祈安之後,順慶帝第二疼愛的兒子。
也正是因為一層偏愛,所以當初哪怕把江北貪墨案的證據呈遞到了順慶帝的龍案前,所有的矛頭和線索直指蕭時華,順慶帝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沒有確鑿證據為由,對他網開一麵。
若非後來蕭楚昀找到了高勳父子,將這些年蕭時華同戶部之間往來的密信和貪墨的名單完整地呈到順慶帝麵前,順慶帝也不會下令禁足。
再加上那時候他還暗中派人刺殺蕭楚昀和蕭祈安,後來又在明月樓算計沈南枝和嘉禾郡主,惹得長公主府和太後那邊不滿,才徹底激怒了順慶帝,甚至就連這次春圍巡獵都沒帶上他。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徹底失了帝心,跟皇位無緣的時候,他卻在這時候蹦躂出來了。
沈南枝在正陽門外,看到那些鬼鬼祟祟藏著的黑影的時候,就想到了。
那些人一看身手就不俗,不像是謝家能養得出的暗衛。
之前謝家能擄走陸翩翩,那是得益於昭寧公主蕭香雪的暗衛。
可蕭香雪身邊總共就才那麽些人,而且都被沈南枝殺了,她甚至都不敢往宮裏遞這個消息。
又從哪兒再找出這麽多人來?
更何況,眼下張貴妃那邊都已經收到消息了,蕭香雪不可能不知道,她還沒有蠢到在這個時候給張貴妃捅婁子。
而且,沈南枝還在她身邊安插了人手,她真要動手,第一時間就該有消息傳到沈南枝這裏了。
所以,不是蕭香雪。
可除了她之外,對沈南枝抱有敵意,且還能調動這些高手的,沈南枝想到的隻有二皇子。
前腳蕭祈安出事的消息才傳出來,他這就按捺不住了。
沈南枝這時候是可以奪門而逃的,但她知道,蕭時華定然還有後招,她也想看看這人到底要做什麽。
就算之前他再跟蕭楚昀不對付,想要報複在沈南枝身上,但眼下這局勢,顯然還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
周家謀逆,蕭祈安身死,朝野震**,立儲迫在眉睫。
而順慶帝就這麽幾個兒子,蕭楚昀至今都還在府中養傷,且不說他身子骨不行,他早早地封王,顯然就已經被順慶帝排除在儲君的人選之外。
剩下的還能給蕭時華帶來威脅的,就隻有大皇子蕭懷瑉。
蕭祈安一死,蕭懷瑉在朝中的威望更高,而且既是長子,也是中宮嫡出,名正言順,無可厚非。
蕭時華想要那個位置,必然要先對付大皇子蕭懷瑉。
這也正是沈南枝擔心的。
她怕蕭時華抓了她來,真正要對付的是大皇子和大皇子妃。
念及此,沈南枝挑眉,看向蕭時華的眼神越發冰冷。
對麵蕭時華拍了拍手,讚許道:“沈姑娘好眼力,這都將我認出來了,隻是我有些好奇,你我素未謀麵,若非有人提醒,我都認不出沈姑娘來,沈姑娘又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他的眉眼跟順慶帝有幾分相似,雖然俊美,但卻莫名地給人一種陰沉不定的壓迫感,尤其是這樣皮笑肉不笑的時候。
沈南枝的那三杯茶水有一大半都灑到了他的身上。
哪怕他臉上還帶著蜂蜜水,胸前的衣襟和整個袖子都被打濕透了,他倒也能沉得住氣,至少麵上不見惱意,隻似笑非笑地看著沈南枝,也不知道在算計著什麽。
沈南枝甩了甩之前曾被他拽過的手腕,隨意道:“沒什麽,我猜的。”
聞言,蕭時華微微一笑:“沈姑娘覺得我會信嗎?”
沈南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指了指他的眉眼,“你跟皇上長得這麽像,我猜出來很奇怪嗎?”
雖然當時他確實是低著頭,叫人一眼很難認出,但沈南枝這個理由也勉強說得過去。
蕭時華一轉身,幹脆在沈南枝對麵的太師椅上坐下,他抬眼笑看向沈南枝:“既然沈姑娘不想喝我送的蜂蜜水,那我就隻好找別人了。”
說著,他抬起兩指,隨意地敲了敲桌麵。
很快有人又送了一杯蜂蜜水進來,呈到了沈南枝麵前。
見狀,沈南枝忍不住嘲諷道:“二殿下倒是執著。”
她沒有接那杯蜂蜜水。
蕭時華也不急,他懶洋洋地靠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撐著下巴,含笑道:“沈姑娘信我,不喝的話,你會後悔的。”
沈南枝腳尖一點,索性勾了一旁的椅子過來,在他對麵從容落座,也學著他吊兒郎當的語氣,回懟道:“我竟不知,二皇子想讓我如何後悔法?”
說到這裏,沈南枝下意識掃了一眼垂首站在蕭時華身邊的謝婉婷。
感受到了沈南枝打量的目光,謝婉婷轉頭一臉得意的看向沈南枝,嘲諷道:“沈南枝,今日進了這裏,可由不得你,你不是很厲害嗎?可有想過會有今日?”
這時候,謝婉婷看向沈南枝的眸子似是啐了毒,那滿滿的怨氣似是恨不得將沈南枝生吞活剝了。
見狀,沈南枝非但不惱,還有些同情道:“謝婉婷,你開始如果是真心同我道歉的,我倒不是不能原諒你,但沒想到,你竟這般不知悔改,別怪我沒提醒你,跟著你身邊這位,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聞言,謝婉婷氣極,當即就要開口罵回去,卻被蕭時華一個眼神給製止了。
他含笑看向沈南枝:“沈姑娘也不必逞口舌之快,我知道,你在等人。”
被他看穿了心思的沈南枝也不惱,正要開口懟回去,卻聽蕭時華笑得越發燦爛:“正好,我也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