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慶帝要挽回他的好名聲。
沈南枝偏不如他的意。
他想要借著追封的機會,壓下那些流言蜚語,沈南枝偏要順著這個檔口再添一把火。
反正她又沒有明說,哪怕到時候順慶帝要怪罪,也找不到發難的由頭。
最關鍵的是,就算現在順慶帝之前對她起了殺心,暫時也不會輕舉妄動了。
否則,就是坐實了這些傳言。
常喜公公何其精明,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垮了下來,並連忙阻止沈南枝:“沈姑娘,咱們進去再說。”
沈南枝依然是一副坦**真誠的模樣。
她點了點頭,一邊慢慢跟著常喜公公轉身,一邊還不忘繼續道:“公公說的極是,這些話確實不該被外人聽了去,但我沈家一向與人為善,從不結怨,還請皇上徹查幕後凶手,還我阿兄一個公道,而且幕後之人既然是衝著我沈家來的,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公公你說對不對?”
聲音不大,但也足夠叫外麵那些看熱鬧的百姓聽個清楚。
再加上趙海林的人暗中推波助瀾,不出一個時辰,沈南枝剛剛的話就會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常喜公公冷汗涔涔,但麵上還不得不賠著笑意道:“是的,咱家回去就稟報皇上,皇上對此事也很是重視,已經派人徹查了下去,屆時必然會揪出幕後凶手,嚴懲不貸,沈姑娘放心。”
沈南枝紅著眼睛點頭道:“如此便有勞公公了,隻是,還有一事……”
說到這裏,沈南枝頓了頓,她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沈家的前廳,大舅母剛剛被人攙扶著送了過去。
“事發突然,我大舅母一時間還接受不了,而且才僅僅過去三天,我表哥的屍身……未必就不能找到,所以,衣冠塚一事……還請公公暫時不要提及,也給我大舅母一些時間接受。”
沈南枝說的言辭懇切,叫人挑不出錯來。
常喜公公那句話本來也隻是為了試探沈家眾人的反應,並非催促沈家為沈長安立衣冠塚。
順慶帝的目的隻是要沈長安的命,至於沈長安的身後事,他並不關心。
常喜公公連忙道歉:“對不住沈姑娘,沈姑娘言之有理,確實不該如此心急,是咱家考慮不周,剛剛才會冒犯了沈大夫人,還請沈姑娘替咱家給沈大夫人賠個不是,沈家正忙著,咱家就不打擾了。”
沈南枝同他寒暄了兩句,將他送了出去,才轉頭回到正堂。
“枝枝姐!”
身上還纏著繃帶的陸翩翩正在給大舅母診脈,看到沈南枝,她雙眼一紅:“你可算回來了!”
沈南枝走過去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大舅母怎麽樣了?”
提起這個,陸翩翩的眉頭都皺成了一團。
她猶豫再三才道:“大夫人身體本就不好,再加上這幾日悲痛過度,鬱結於心,若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有……有油盡燈枯之兆。”
話音才落,正堂裏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幾個舅母圍著昏迷中大舅母哭成了淚人,沈南枝阿娘也有些承受不住。
在一片哭喊聲中,楊氏緩緩睜開了眼。
沈南枝阿娘和幾個舅母將她團團圍住。
“大嫂,你還有我們,千萬要振作起來。”
“對啊,你就是我們的頂梁柱,你垮了咱們這個家可怎麽辦?”
就連一向不善言辭的四舅母也拉著她的手哽咽道:“大嫂,你別嚇我們。”
楊氏拍了拍她們的手,勉強打起精神來。
“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放心,我沒事。”
可即使這樣,這偌大的廳堂裏,那濃濃的悲傷氣息依然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沈南枝輕聲道:“阿娘身體不好,勞煩幾位舅母幫我送阿娘先回去休息,我陪大舅母出去走兩步,透透氣。”
眾人心領神會,知道她是要同楊氏細說當時沈長安遇難的情形,不想叫楊氏當眾再戳心窩子似得疼,她們點了點頭,按照沈南枝說的跟沈言馨先回去了。
就連丫鬟婆子們都很識趣的退了下去。
沈南枝扶著大舅母從正堂走出,一路穿過九曲回廊,卻並沒有直接回大舅母的院子,而是去了西南麵的蓮池。
蓮池中心有一涼亭,通過一條廊橋相連。
這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直到沈南枝扶著大舅母在涼亭的石台前坐下,才聽大舅母哽咽道:“枝枝,當時是什麽情況你同我說說,不管什麽結果,我都受得住,我隻想知道他最後到底麵臨的是何種境地,是如何走的……”
說完,她別過了頭去,無比懊惱道:“這幾日我反複在想,我當初是不是對他太過嚴苛了?總是嫌棄他不肯用功讀書不著調,母子倆一見麵總是埋怨和數落居多……要是早知道這樣……隻要他品行端正,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哪怕他成日裏遊戲人間又有什麽要緊?”
“我隻想要他好好活著,隻要他活著就好!”
說到最後,平日裏端莊持重的沈家大夫人早已經泣不成聲。
因為傷心過度,她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
看得沈南枝心疼不已,她在她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用隻有她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大舅母,你這話還好沒被表哥聽見,不然指不定如何得意呢!以後你再想管教他,必然要被他拿出來說事的。”
楊氏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她眸中噙著淚水,哽咽道:“他若能活著回來,哪怕被他拿去當擋箭牌又有何妨?”
然而,話音才落,卻聽得沈南枝一聲輕笑:“那我可先幫表哥記下了。”
都這種時候了,沈南枝竟然還能輕鬆笑的出來,至此,楊氏這才回過勁兒來。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看向沈南枝,生怕錯過了沈南枝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原本已經猶如死灰的心,又因為沈南枝這句話陡然生出了一絲希望,可跟希望伴隨著的是無盡的惶恐和不安。
她怕是自己會錯了意。
沈南枝目光迅速地掃了一眼四周。
她特意選在這裏,就是為了方便說話。
這三麵環水,一條廊橋一眼能看到頭,不可能會被人聽了去。
在確定了這周圍沒有人之後,沈南枝才握著她的掌心,低聲道:“大舅母放心,表哥沒事,他隻是金蟬脫殼,詐死而已,但這件事絕對不能泄露出去!否則表哥才是真的會有性命之憂!”
沈南枝想過沈長安的死對大舅母的打擊很大,但卻沒想到會嚴重到這般地步,甚至都已經到了威脅大舅母性命的地步。
連陸翩翩都說有油盡燈枯之兆,這叫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如今最要緊的常喜公公那一關也過了,沈南枝怕再繼續瞞著大舅母,長安表哥倒是沒事,大舅母卻首先撐不下去。
心病還需心藥治。
沈南枝攥緊大舅母的手,將秋圍巡獵他們的遭遇以及她和沈長安的計劃都細說開來。
說到最後,沈南枝才低聲道:“對不住,大舅母,我不該瞞你的,看著你們這麽痛苦,我也很自責很難受,但是……為了長安表哥,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是不信任大家,而是人越多,露出破綻暴露的風險就越高,對不起……”
大舅母早已經喜極而泣,她回握住沈南枝的手,一個勁兒地搖頭道:“好孩子,不怪你,你也是為了長安,不怪你,隻要你們好好的!說起來大舅母還要謝謝你,不是你機警,及時想出對策,現在那混不吝的恐怕真就是一具屍體擺在我麵前了。”
沈長安好好的,她也就放心了。
大舅娘這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
她原本慘白的麵色也稍稍好轉。
見狀,沈南枝驀地鬆了一口氣,接下來不需要她多提醒,為了沈長安,大舅母也知道該怎麽做。
而且,她還主動提到:“不能讓人從我這裏瞧出端倪,最近幾日我幹脆稱病,閉門不出,最好等下再給宮裏遞個牌子,讓禦醫先過來瞧瞧我現在的身體,也給他們吃個定心丸。”
這主意不錯,沈南枝點頭:“那就辛苦大舅母了。”
聞言,楊氏長長的歎了口氣:“說什麽辛苦,我現在感覺自己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不過……”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頓了頓,抬手點了點沈南枝的鼻尖兒,一臉寵溺道:“我可跟你事先說好哦,之前那些隻要他活著幹什麽都成的話做不得數,以後你可別給那混不吝的說了,咱該教訓的,還是得教訓,該打還是得打。”
大舅母翻臉的速度還真快。
前一瞬還自責懊惱,沈長安隻要活著幹什麽都行,這下沈長安真還活著,就成了該教訓的還是的教訓,該打的,還是會拿著那鞋底兒照樣打。
沈南枝哭笑不得。
她又同大舅母說了許多細節,等大舅母整理好了情緒,才由著沈南枝攙扶著,照樣又擺出了那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回了院子。
等沈南枝忙完前腳才回到自己院子,一抬眼就見追風匆匆趕了過來。
之前沈南枝將追風留著看看住薑家的一舉一動,現在薑時宴一倒,薑家也就沒有什麽值得盯著的了。
就連看守趙婉的逐月也被沈南枝撤下。
連續喂了這大半個月的藥,再加上心力交瘁,趙婉的身體也虛弱到了極點,已經沒有幾日活頭了。
沈南枝幹脆讓逐月將趙婉送去了隔壁薑家的院子。
一個被斬斷了手筋腳筋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甚至奄奄一息的趙婉,已經翻不出什麽浪來。
薑時宴的案子雖然還在審訊中並未結案,但現在的薑家已經人心惶惶,不少人甚至在傳薑時宴所犯重罪會禍及家人奴役,除了幾個賣身契還被攥在茯苓手上的,其他的人甚至都不等工錢結算就已經跑路了。
不過,趙金花還在薑家,倒不是因為她重情重義,而是她的那兩個孫女跟隨薑時宴父子倆去了春圍巡獵,這父子倆死的死,收監的收監,那兩姐妹到現在還沒回來。
趙婉當時那般模樣,嚇得薑家又是一番雞飛狗跳,現在當家的茯苓原是想叫人將她叉出去,但在薑家的老人秦媽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趙婉,好說歹說才讓茯苓將其抬進了屋裏。
本就中風隻有半邊臉和眼珠子能動的趙氏在看到那般光景的趙婉的時候,又一次氣暈了過去,這次再醒來,眼珠子都動不了了。
這還是昨日沈南枝從趙海林那裏聽來的。
她對此早已經沒有半點兒情緒起伏。
“姑娘!”
提步進了院子,沈南枝才發現院子裏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不見了蹤影,就連秋雨也不在,就算府裏事情多,自己最近沒在家,也不該一個人都沒有。
沈南枝正納悶呢,就見追風匆匆趕來。
追風現在負責給沈南枝和玉芳齋那邊暗中傳遞消息。
看到他這般急切的模樣,沈南枝不由地皺眉道:“發生了何事?”
追風躬身,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林宏瑞死了。”
聽到這話,沈南枝心裏咯噔一下,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林宏瑞……死了?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逐漸脫離自己的掌控。
沈南枝皺眉,追問道:“怎麽死的?什麽時候的事?”
追風繼續道:“趙叔剛剛傳回來的消息,說林宏瑞這些年確實暗中跟上陽青州一帶有著密切聯絡,而且他的人還在沈家軍舊部也安插了眼線,不過還沒等我們的人細查,林宏瑞卻在甘州突然暴斃了,死因不明,死訊也是剛剛傳回來的,說是三天前出的事。”
三天前。
那會兒,沈南枝才從葉坤山口中得知林宏瑞是順慶帝用來替代沈家的人。
這麽短的時間內,就連她都還來不及做什麽,林宏瑞怎麽就死了?
而且,怎麽就這麽巧,在順慶帝要對沈家下手的當口。
林宏瑞和林家原本是沈南枝下一個目標,林宏瑞的死一下子就打亂了她的計劃。
沈南枝完全沒有頭緒。
待追風退下之後,她提步走到了窗外海棠花樹下。
西府海棠開的正盛。
花瓣層層疊疊,嬌豔無雙。
沈南枝卻無端端的想到了蕭楚昀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如果他在,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怎麽做?
念及此,沈南枝下意識摸到了腰間的荷包。
裏麵裝著一粒紅豆,正是蕭楚昀派人用密信送回來的那一粒。
沈南枝原是想等回京之後,將其種在窗下的。
隻是,沈南枝的手指才碰到荷包的邊緣,還沒等打開,卻突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
一縷熟悉的帶著草藥清香氣息鑽入鼻息。
沈南枝尚未回頭,但她攥著荷包的手指卻驀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