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清潤如玉,似是帶著無盡的溫柔和耐心。
很容易就叫人深陷進去。
前世的沈南枝也曾被這溫柔的假象所迷惑。
如今再聽來,她隻覺得厭惡得很。
若不是因為擔心葉坤山葉叔叔,沈南枝隻想掉頭就走,可眼下她隻能忍著心裏的厭惡轉過頭去。
“不知七殿下有何吩咐?”
蕭祈安已經換了一身黑色窄袖錦衫,跟一身張揚肆意的少年意氣的沈長安截然不同,蕭祈安整個人似是一塊收斂了鋒芒的古玉,尤其那雙黑而亮的眸子,似幽潭,波瀾不驚。
隻是在看到沈南枝的一瞬間,那平靜的水麵上才終於泛起些許漣漪。
他深深地看了沈南枝一眼,在對上沈南枝的眸子之後,才緩緩開口:“沈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南枝下意識想要拒絕,但轉念想著,不叫蕭祈安把話說了,他必然不死心還會來煩她,而且,她也確實有話要問蕭祈安。
這裏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
沈南還沒吭聲,蕭祈安已經主動開口道:“一刻鍾之後,我在江邊涼亭等你。”
他似是生怕沈南枝拒絕,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去,唯恐聽到沈南枝拒絕的聲音。
江邊人不少,沈南枝倒也不怕他會做什麽。
真要那樣,就等於是把證據送到沈南枝手上,蕭祈安不會那麽蠢。
沈南枝在帳篷外又等了一會兒,見孫太醫那邊遲遲沒有忙完,便叫人留了口信,她帶著秋雨和小七去了江邊涼亭。
蕭祈安已經等在那裏了。
他的護衛在不遠處候著,他一人坐在涼亭裏的石台上正煮著茶,茶香四溢,蕭祈安的麵容也似是籠在那一層水汽中,叫人看不分明。
沈南枝也將秋雨和小七留在了涼亭外麵,獨自走了過去。
在不遠處的江邊,有人搭起了涼棚釣魚,有人吟詩作畫,三三兩兩,好不熱鬧。
平日在京城被禮數和規矩束縛久了,這些世家公子小姐們,難得這般隨意從容地出來轉轉。
所以,沈南枝和蕭祈安隻在這兒說兩句話,倒也不算特別紮眼了。
沈南枝在蕭祈安對麵落座,她直接開門見山道:“七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對蕭祈安,沈南枝實在沒什麽耐心。
然而,蕭祈安卻是不急。
他親自給沈南枝煮好了茶水遞過來,眼看著沈南枝神色不愉,他才開口道:“枝枝,我們之間不該如此。”
再聽他喊枝枝,沈南枝眉頭微蹙。
蕭祈安遞到麵前的茶水沈南枝沒接,蕭祈安也不惱,他繼續道:“我可以發誓,這次巡獵針對沈家的兩次算計,我並未參與其中。”
前世沈南枝是因薑嫣然的算計而差點兒命喪黑熊之口,而這一世,他以為薑嫣然被除掉,沈南枝不會有事,所以才先去忙了自己的政務。
至於沈槐書,也是同樣的道理。
這次沈槐書並未參加秋圍巡獵,如果他參加,蕭祈安必然會暗中安排人保護。
他也沒有想到他母妃和舅舅他們跟前世不同,竟然將矛頭改向了沈長安。
出事之後,他怕沈南枝誤會他,才迫不及待想要追過來解釋。
但顯然,眼前的沈南枝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蕭祈安心裏有些難受。
這兩次意外雖然出乎了他的預料,但也叫他更加確定了一件事。
自他重生之後,所有跟沈家有關且不利的事情,幾乎都變了軌跡。
蕭祈安攥著茶盞,似是半點兒也感覺不到茶水的滾燙,隻定定地看向沈南枝,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跟我一樣。”
沈南枝冷眼看他,還沒來得及反駁他的話,就聽他突然開口道:“我們都有著上一世的記憶。”
聽到這話,沈南枝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沉。
雖然她早就想過蕭祈安會懷疑到她身上,但真的到了麵對麵,開誠布公的這一刻,沈南枝還是難免緊張。
她麵對的不僅是前世的蕭祈安,還有那一段她不堪回首的往事,和血淋淋的教訓。
“對不起……”
蕭祈安攥著茶水的指尖顫抖,他斂眸道:“前世我也沒想到會是那般結果,我當時隻是想將你先軟禁起來,用你來拿捏沈長安,我針對的隻是沈家,從來沒有包括你,我也沒想到薑嫣然竟然瞞著我對你下殺手……我以為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們就可以……”
他以為等他掌控了所有,哪怕她因為沈家因此對他懷恨在心,他也能將她強留在身邊。
但結果卻事與願違,他徹底失去她了。
後麵的話實在太過沉重,蕭祈安說不下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抬眼看向沈南枝道:“我真不知道她會那般算計你,對不起……枝枝,老天懲罰了我,也給了我們重來一次的機會,你能不能原諒我?”
話音才落,沈南枝指尖輕顫。
有那麽一瞬,她差點兒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要將這盞茶連同滾燙的茶水一起砸在蕭祈安的臉上。
但最後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沈南枝沒有動手,隻淡淡道:“七殿下可能忘了,我也是沈家的一份子。”
以她的性子,若沈家有事,她絕對會報仇,不管對方是誰,不死不休。
但蕭祈安卻繼續開口道:“對不起……我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可現在一切都重新來過,一切都還來得及,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想辦法保全沈家,不會再叫沈家的悲劇重演!”
聞言,沈南枝抬眸冷眼看向蕭祈安,語氣平靜道:“殿下說得輕巧,在這次秋圍巡獵之前殿下就已經有了前世的記憶,卻依然叫我沈家被算計被構陷,殿下說得保全,未免也太輕飄飄了。”
見沈南枝不信,蕭祈安急切道:“我跟你保證,這次隻是意外。”
沈南枝挑眉:“下次也有可能發生這樣的意外,殿下用什麽保證?”
在沈南枝嘲諷的眼神下,蕭祈安沉默了一瞬,才從袖中拿出了一塊令牌。
“這是我的手令,你應該最清楚它的分量的。”
憑那手令不但能自由出入七皇子府,還可以調度蕭祈安所有親信。
見此手令,如蕭祈安親臨。
上一世薑嫣然就是拿著這個手令,調開了蕭祈安的人將沈南枝悄無聲息地送入了宮裏代替秦素衣殉葬。
沈南枝當然清楚。
如今,蕭祈安卻將那手令直接遞給沈南枝。
見沈南枝沒接,蕭祈安繼續道:“我前世也是受薑嫣然蒙蔽,我以為在青雲山腳下救我的是她,再加上她從中挑撥,我對你……有諸多誤會……”
可即便如此,最後蕭祈安也沒打算要了沈南枝的命。
他對薑嫣然的寬容,或是因為當日的恩情,或許是因為將計就計的利用,但他從未對薑嫣然動過心,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看著眼前神色冷淡的仿似局外人一般的沈南枝,蕭祈安繼續道:“我知道,你很難再相信我,但請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這一次我絕不負你!”
然而,聽到這話,沈南枝不怒反笑道:“七殿下,你是個聰明人,不說別的,就算我現在接下你這令牌,說我原諒你了,你能毫無芥蒂地信任我嗎?”
不可能。
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豈是一句話就能放下的。
就算沈南枝笑著應下了,蕭祈安真就會對她放心嗎?
隻一句話,就戳中了蕭祈安的肺管子。
他臉色一白,雖然沒有否認,但也在極力找補道:“時間總能治愈一切,隻要你願意,我們就可以……”
還沒等他說完,沈南枝挑眉道:“這話殿下自己信嗎?”
聞言,蕭祈安不由得攥緊了拳頭,篤定道:“我會向你證明的!”
沈南枝不置可否,眼前的蕭祈安看著實在倒胃口,她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雲江。
江水悠悠,碧空如洗,這麽好的天色,這麽好的風景,卻偏偏有個煞風景的人。
實在不想繼續在這裏跟蕭祈安浪費時間,沈南枝索性挑明道:“葉家的事情也是你做的?葉大人雖跟沈家一向親近,但他從未做過越矩之事,這一點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何還要害他?”
聽到這話,蕭祈安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如果我說不是我做的,你是不是也不會信?”
沈南枝沒吭聲。
蕭祈安繼續道:“你都說了,他從未做過任何越矩之事,明知道他是忠臣,而且,父皇也確實很信任他,他雖看似莽撞,但心細如發,為人正直但卻不迂腐,辦事能力也強,這樣的人實屬難得,不管放在哪個位置,都能叫人安心,我算計他作甚?”
他說得不無道理。
沈南枝也無法反駁。
但若不是蕭祈安和順慶帝,那會是誰?
而且,既不是她,也不是蕭祈安,那會是誰改變了葉家人前世的軌跡,叫他們一家來了京城?
沈南枝正想得出神,就聽蕭祈安開口道:“你放心,此事我會徹查下去。”
說到這裏,蕭祈安頓了頓,深情地望向沈南枝:“枝枝,前世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皇權旁落,軍隊離心,內有周家和幾個諸侯王心懷不軌,外有北夷虎視眈眈,恰逢沈長安得勝歸來,沈家越發功高震主……我不得不收回軍權並借沈家立威,而且,那時候父皇已經鋪設好了一切,我沒有別的選擇,也沒有回頭路可走……現在不一樣了,我還有大把的時間去規劃,去算計,隻要你等我!”
說得好生冠冕堂皇。
若沈南枝再信了他一次,隻會步了上一世的後塵。
對上蕭祈安那雙滿含深情的眸子,沈南枝不答反問道:“敢問七殿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沈家可有半點兒謀反的意圖?”
蕭祈安沉默了。
沈南枝繼續道:“所以,別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我沈家無愧於朝廷無愧於百姓,還天理昭昭,還沈家公道,這難道不是你身為皇家子弟甚至皇位繼承人應該做的?怎麽從你嘴裏,我隻聽出了施舍和退讓的意思,你至今都不覺得,汙蔑構陷沈家有什麽錯!”
在蕭祈安的觀念裏,所有事情都該為他的皇權大業讓路。
沒有該與不該,對與不對,擋路的就理所當然被清理。
但對沈南枝來說,而就算撇開這些仇怨,換沈南枝坐在他那個位置,沈南枝也絕對不會因此妥協。
忠臣和良將不該成為權利鬥爭的犧牲品。
他們可以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但絕不能因為朝廷的利益,而被構陷被算計甚至背負一世罵名!
可笑前世的沈南枝竟然被蕭祈安溫柔的假象所蒙蔽,從未發覺她和他之間,觀念不同,道不同,不該為謀。
多說無益。
沈南枝甚至都懶得聽蕭祈安的狡辯,她站起身來,“殿下若沒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這一瞬,沈南枝的眸子平靜似水,沒有半點兒波瀾。
看向蕭祈安的眼神也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見狀,蕭祈安神色一慌,連忙跟著起身道:“我知道,你怨我,恨我都是應該的,但我一定會向你證明自己的。”
這話他今日已經說了三遍。
沈南枝看了他一眼,並未說什麽。
雖然她一個字都不信,但若蕭祈安願意演戲,她也不介意聽著,至少表麵上穩住蕭祈安,讓他為了“證明”自己,暫時壓住張家,對眼前的沈南枝來說,也算是好事。
才收拾了薑家,而且蕭楚昀還沒回來,沈南枝也需要一些時間來仔細琢磨接下來的布局。
她本是為了敷衍要隨口應下,誰料蕭祈安卻突然篤定道:“枝枝,這一世我絕對不會讓我們之間留下遺憾。”
他竟還想著娶她!
沈南枝強壓下心頭的怒意,一臉平靜地提醒道:“七殿下,言重了,我們之間沒有遺憾,也不會有以後。”
以後,她會嫁給蕭楚昀,跟蕭祈安再無瓜葛,而且,她也不願意給蕭祈安半點兒妄想。
話音才落,卻見蕭祈安麵色蒼白如紙。
他筆直如鬆的身子輕晃了一下,似是有些站不穩。
不過在扶住案幾穩住了身形之後,他雙眼猩紅的看向沈南枝苦澀道:“枝枝……你本該是我的太子妃。”
明明春暖花開,可那掠過江麵的風卻像是刮骨刀似的,刀刀紮在蕭祈安的心口。
他曾經跟沈南枝說過許多虛假的情話,可如今,真正深入骨髓的這一句,她卻已經不屑一顧了。
見沈南枝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更懶得解釋,轉身要走,蕭祈安強忍著心口的疼痛咬牙道:“你還不知道嗎?蕭楚昀他回不來了。”
話音才落,沈南枝腳下的步子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