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槐夫人

男子本來似心事重重,抬眼突見曜靈,俊俏的臉上,勉強堆出些笑來,又彬彬有禮彎腰地回道:“掌櫃的有禮了,小生又來叨擾。”

你到底是誰?為何定要裝作是常安之子?!

曜靈心中好奇,隻是看對方臉色大不如上兩回所見,一時也不便直言相問,便微笑道:“爺既然來了,何不請樓上雅間坐坐?這裏人多,來往又雜,怕爺不慣呢!”

說著便打頭領路,口中不免又抱歉:“夥計們不知招呼,不知竟有貴客駕臨,有所怠慢,還請爺不要計較。”

男子心下一動,待走到樓上進了屋子,曜靈正忙著取火點燈,男子出其不意地問道:“何為貴客?我不過管家之子,哪裏算得上貴客?”

曜靈聞言,不慌不忙,隻管將屋裏角落裏安放著的,四盞通草編製的海棠燈點亮起來,那花朵做得十分逼真,花蕊中間點了小紅蠟,但燃起來,通透螢煌,且又十分清新雅致。

“爺且寬坐,胭脂膏子頃刻就到,才夥計已去後頭取了。” 曜靈轉過身來,微笑如春花,眼含春水,看著對麵男子。

男子幽深的雙眼看著曜靈,見其人燈下站著,周身都籠罩在如水般瀉下的燈光裏,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行動見其腰如束素,開口便知齒如編貝。

“我才說了,不是貴客,掌櫃的這樣厚待,在下深感有愧。”男子終於開口,卻始終不將目光移開曜靈的臉龐。

曜靈嫣然一笑:“是不是貴客,小女子也不好說。不過當日平恩寺中,餘王妃和鄭夫人都同樣厚待,小女子又如何敢怠慢?”

男子怔住,片刻回過神來。卻隻見曜靈對麵正笑得得意嬌憨,如花解語,眼內嬌波流慧,麵上顧盼生妍。

男子也就笑了:“都說采薇莊掌櫃的能周旋會說話,如今在下算是受教了。”

曜靈笑了一會兒,卻突然臉上微微發起燒來,隻因她覺出來,對麵那一雙深眸中閃出來光裏,隱隱有著灼人的溫度。

“小女子開門做生意,求口飯吃。不會說話,怎得生存下去?且祖業盡在小女子一人之手,不敢輕慢。更不容有失。” 曜靈輕輕開口,似有求饒之意。

男子將目光收回,也輕輕道:“在下心知,也因此十分敬重尹掌櫃的。”

曜靈臉上燒得更加厲害起來,男子雖已不再注視著自己。可他這一句話,卻比剛才的目光愈顯得厲害,因其說中曜靈心事,緊扣住了她的心門。

好在外頭有人敲門,方才替曜靈解圍。

“進來說話!”曜靈猜必是方成,後頭尋出胭脂。這就送上樓來了。

“你來得正好,隻怕爺等得急了,” 曜靈匆匆走到方成身後的陰影裏。借以掩飾自己桃花滿麵的臉色,又強作鎮定道:“胭脂可取來了?”

方成因樓下另來了一撥新客,生怕吉利幾個搞不定,將手裏托盤放下便向屋外走去,心想左右這裏有掌櫃的就行了。口中便道:“取來了,都在這裏。請掌櫃的點點!下頭正忙,我先看看去!”

曜靈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尷尬,為自己。從來她做事都是圓融有餘,自信豁達的,可今天晚上,她頭一回覺出了緊張,無措。

好在她是極有自製力的,知道自己心裏有些慌亂,臉上更起紅霞,可曜靈控製得極好,強作鎮定下,淡淡道:“哦,請爺過來這裏細看,可是這香味顏色?”

男子對她的神情似甚不在意,灑灑落落走到桌前,拈起一隻漢白玉石小盒,輕啟珊瑚紅珠,放於鼻下低嗅。

“不錯,果然是木樨混些槐香。。。”男子的聲音似十分幽長,卻暗懷感傷。

曜靈這才想起來,愛用這胭脂膏的泓府侍妾,早在舊年過完不久,就因病沒了。這男子與那侍妾,又是何關係?看年紀,並不像母子。

“這位爺,此種胭脂非常人所知,且一般無人使用,小女子大膽問爺一句,爺是怎麽知道,我鋪子裏有?”

曜靈左思右想,還是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平日她是有分有寸的,可在這男子麵前,她的心似乎總有躍躍欲試之勢。

男子將胭脂蓋子合上,順手將桌上並手裏的幾盒,一並袖入袋中,然後方淡淡道:“掌櫃的是個精明人,如何不知?半年前去了的槐夫人,最喜歡就是這個。”

槐夫人?曜靈還是頭一回知道那位侍妾的名字,因其身份低微,從來沒有人直呼其號,總叫那位夫人便了。

“這名字也是她去了之後,泓王賜的。”像是猜中了曜靈的心思,男子口中喃喃自語,解釋道。

曜靈看著眼前這人,燈光在他身後,臉上的表情便愈發晦暗不明,可愁慮黯陰之態,卻是呼之欲出的。

他為這位侍妾而感到難過?可是為什麽?到底,他跟泓王,又是什麽關係?!

這幾個問題纏繞在曜靈心裏,攪得她有些坐立不安,可男子卻是一臉靜默,再不肯多說一字了。

“行了,東西在下帶走了,就記在泓王府的帳上吧。”男子似平平常常地丟下這句話,也不再多說,直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卻又突然回頭,定定地回望了曜靈一眼。

四目澄澄下,曜靈隻覺得自己的心事呼之欲出,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些事兒,就這樣明晃晃地,攤在了那男子麵前。

男子似心有所感,卻依舊不發一言,隻管優雅入畫地站著,微微一笑,嘴角彎成個圓滿的弧度,隨即便轉身,自自然然地出門而去。

曜靈見人走了,立即就轉身坐在了桌旁,她知道自己該出門去送,不然顯得失禮,也不是她一向所為。

可這會子不知怎麽的,她就是不願動身,向來她不是這樣任性,做生意由著性子來可不成!何幹總這樣教訓她。因此她知道,在主顧麵前,自己是沒有資格任性,更不允許自己做小女兒家之態。

可今日 ,這是怎麽了?曜靈捫心自問。可惜的是,沒人教過她,爹娘沒機會教,何幹?更不可能於這種事上提點於她。

角落裏,海棠通草燈芯的白臘將要燃盡,黑暗將曜靈籠罩,她若有所思地坐著,直到錢媽媽進來叫她,方才回過神來。

“掌櫃的,怎麽一人這裏坐著?燈也不點一盞,倒叫樓下好找!”錢媽媽捧著一手的碗碟,滿麵疑雲地看著曜靈。

曜靈忙從墩子上一躍而起,雖是暗中,她也知道自己臉上正發著燒呢!為掩飾尷尬,曜靈快手接過錢媽媽手中碗碟,低頭問道:“下頭有事?我才有些累了,在這裏打了個盹兒。”

錢媽媽愈發疑惑起來,什麽時候掌櫃的會在店門尚未關閉時打盹偷懶了?世上幾乎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

不過也許是因為,,剛才在洛家被些家常口角攪得頭暈了?錢媽媽想到這裏,又有些點頭,一向掌櫃的最煩家長裏短,婆媳口角,也許真是因為這個才有些精神倦怠了吧?

“可是剛才在洛家,煩得掌櫃的精力盡懈了?”錢媽媽有些愧疚地看著曜靈,又道:“這事賴我,不該叫掌櫃的過去,可我也是見她們吵得厲害。。。”

曜靈早已從她向前 ,移步出了門口,口中急急道:“媽媽不必說了,我知道。師傅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算不得什麽,如今也解開了。對了,下頭又有何事?”

錢媽媽忙跟著下來,在其身後道:“這會子快關門了,也沒什麽客了,正好我聽掌櫃的說,明兒要去張老爺家,就將預備的禮收拾了出來,掌櫃的要不要看看?”

曜靈一聽是這事,臉上紅雲即刻就散了個幹淨,這原是正事,她怎麽竟忘了?

“倒是媽媽細心,” 曜靈因手裏端著東西,不好動得,隻將臉上笑出朵花來,衝著錢媽媽便嘻嘻道:“得虧有媽媽在,不然我竟大意了,這麽重要的事。。。”

此時二人正走在店內大堂,聽見曜靈當著眾人這樣誇讚自己,錢媽媽樂得臉也紅了,想笑又怕過份得意,便有意將臉繃了,卻止不住臉上肌肉直在抖動。

吉利看得真真地,不過他到底年紀小,不敢就笑,隻得憋住了,暗中指於方成。

方成一見,哈哈出聲:“媽媽這是怎麽了?從來沒聽過,臉上的肉還能打擺子的?媽媽這可是天賦異稟,不同常人呀!我常聽說。。。”

錢媽媽一個巴掌就賞去了方成的頭頂,口中罵道:“小王八羔子!竟嘲起我來了?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聖靈兒出來了,燈台不照自己,倒有臉張嘴說別人?明兒掌櫃散錢散果子,別叫我看見你那臉!那上頭原堆得不是肉,是肥油!”

眾夥計聽見錢媽媽的話,皆大放一笑,因方成是帶頭的大夥計,他們平日不敢與之玩笑,不過掌櫃的和錢媽媽在呢,他們心知肚明,此刻隻管笑出來,無妨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