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返京

寧王自打了半天的算盤,這才將心思回到床上,卻靜候半天沒等到床上那幹枯的軀體有任何反應,因此勉為其難,自行先開了口。

“老太後?”寧王輕輕湊近床前,口中慢慢吐出三個字來,不想出口便覺得陌生,這三個字他有多久沒喊過了?

床上那人不動,似沒有聽見,若不是胸口微微有些起伏,寧王真有些擔心,不知其是死是活。

半晌沒得到回音,寧王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自己該如何進退?還是索性在這裏打個馬虎眼,等上幾分鍾然後再出去了事?

反正老太後不過是皇上招自己入京,向自己示好求和的一個借口罷了,寧王這才明白,心裏亦有些感慨,不為自己,為床上那具軀體。

原來她老成這樣了?記憶裏那個意氣風,總是昂挺胸,總是胸有成竹的老太後,寧王怎麽也不能將其與床上那個將死之人聯係起來。

“咳咳,”突然床上有了動靜,老太後幹枯的嘴唇張了開來,喃喃吐出兩聲,卻含混不清,不知其意,也許不過是意識模糊下的嗓子眼生理反應?

寧王皺起眉頭來,這屋裏氣氛太過逼仄,藥味和久病之人身上的難聞氣息,讓他有些喘不上氣,雖有時令臘梅的香氣,並金鼎裏香片的熏馨之氣,卻將空氣襯托得愈滯悶,稠厚得幾乎讓人窒息。

算了,還是走吧。寧王下定決心,最後看了床上一動不動那人一眼,毅然挺直了身體,嗖地轉了個身,向門外走去。

“麽兒,是不是你?”就在寧王轉身的一瞬間,床上傳來細微低弱的聲音,其聲嘶啞。其意悲戚。

寧王的身體靜頓下來。麽兒?這是自己幼年時,母後對自己的愛稱乳名,因自己最小,母後便總這樣叫自己,麽兒過來。讓本宮看看今日穿得可暖?麽兒過來。讓本宮摸摸肚皮,看我麽兒吃得可飽了麽?

麽兒,就當母後求你。別在這個時候跟你父皇置氣,他病得不輕,說句大不敬的話,隻怕來日不多。有母後在,你隻管放心吧!

當年老太後騙自己出京,也是這樣叫來,因此寧王聽見此聲,心中滋味一難以述盡。

“麽兒,有十六年了吧?”老太後的聲音清晰了起來。難以想象,這聲音是床上那具形容枯槁的身軀裏出來的。

寧王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對方,一雙昏黃的眼睛,睜得半開,向自己這裏偏來。他心裏一驚,人是老了,可眼神?依舊犀利。

“怎麽不過來?讓母後看看你。”老太後的聲音裏全是哀求。

寧王的腳情不自禁向床前走去,其實心裏他是有些不願的 ,母後是多麽雍容睿智之人。現在怎會變得如此可憐衰弱?

寧可不見,保存以前的印象不好麽?

寧王心裏有些遺憾,可走到床前,他卻大吃了一驚,老太後竟自己強撐著,顫顫微微的,坐了起來。

果然還是那個要強的性子!

寧王趕緊扶老太後靠在身後如山般堆下的繡花軟墊,然後鬆了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對方。

老太後微笑了:“我才睡了一覺,睡得真沉,仿佛聽見有人來,睜眼一看,竟是我麽兒來看我了!”

寧王立刻下跪行禮,口中直呼兒子來遲,竟不知母親病得如此,實在不孝!

老太後點了點頭,依舊微笑:“人老了總歸要死,這沒有什麽,更論不上孝不孝的。你不能來,也是無奈,我見不著你,也是無法,這些不必再說了,生在皇家,自己總歸把握不得,命運要你怎樣,奈何不得。”

寧王默默於地上聽著,一言不。

“你也上了年紀了,麽兒,”老太後眼光一直在寧王垂下的頭上遊離,“眼見也有了白,子嗣也有了不少吧?”

寧王抬頭,正撞上老太後的眼睛,他怔住了,那眼神中似有魔力,多少年來他希望自己能擺脫母親的影響,可隻這一眼,他覺得自己又都失敗了。

為什麽?怎麽會?

“回老太後的話,兒臣已有了孫子,還不少呢!”寧王本來不想說這些,可情不自禁,話從口中自己脫離出來,他心裏好笑,說這些做什麽呢?

老太後不是一般的母親,如她前麵所說,生在皇家,大事還顧不上呢,哪裏管得這些小事?

“嗯,這樣很好,”老太後淡淡笑道:“如今你也是兒孫滿堂的人了,想必也難理解些母後當年的心情了吧?”

寧王聽到當年二字,氣便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兒臣不是先帝,兒臣的兒子孫子也沒有那個福氣可以染指龍椅,母後當年心情,恕兒子無能,萬不能揣測一二!”

老太後似料到寧王會有此一說,更會為此動氣,因此平心靜氣地接受了他這個說法,隻於口中歎息:“這又何嚐不是一種福氣?先帝若不是坐上那個位置,又怎麽會走得那樣之快?”

寧王心裏一動,這麽說來,當年先帝之死另有真相?

老太後卻不肯就此事再說下去,反又問著寧王:“這回來,心裏可覺得平靜許多了?”

寧王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真話?說不得,且不說隔牆有耳,隻怕老太後也是信不過的。假話?對麵這人太過精明,當著那一雙眼睛,他無法坦然自若的撒謊。

老太後似早知他會如此,竟自說自話了下去:“唉,說起命來,真真叫人不得不服。先帝那樣費盡了心力地安排,最後依舊還是一場空。皇帝不是容易做的,沒有本事不行,沒有氣量?那更不中用。”

一句話勾上寧王的火來:“本事我有,氣量?兒臣不比外頭那小子更小!他一登基便外放我十幾年,力量夠大麽?!”

老太後嘿嘿地笑:“可如今他不是也親自迎回你來了麽?哀家猜這一回他對你不薄,如此你進哀家宮來,方能心平氣和吧?”

這一句話又即刻令寧王泄了氣。

“麽兒你捫心自問,若你是皇帝,可能做到他這一步?”老太後乘勝追擊,逼問過來。

寧王微微漲紅了臉,掙著反駁:“兒臣若能,是不是就讓兒臣來做?”

老太後怔了一怔,過後歎息:“麽兒,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放不下?”

寧王沉默半晌,張眼望望外頭,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母後還提當年之事?當年若不是母後虛許空諾,兒臣怎會這樣輕易便放手而去?明知兒臣重兵皆在滇南,一時無法調齊,母後哄得兒臣去後,這小兒方可順利登基!母後!您為何要為他人做嫁衣裳?您不想想,這小兒登基,便等同那女人掌權!這於母後又有何益?!”

老太後形如枯木的臉上,也終於也了一絲表情,是怒,是 怨,是心血不能理解的黯然與頹喪:“有何益處?於哀家自然沒有任何益處,可於天下卻大有益處!若你當日即刻舉兵,沒錯,天下可能會是你的,不過機會隻是一半一半。也許麽兒你要說,一半也要拚一下,可你一句話,便要使得天下大亂,使得生靈塗炭,使得國庫空虛,使得江山不穩!這一切你想過嗎?!”

寧王突然噤聲,他想到了什麽,不敢再說。

老太後卻愈氣湧了上來:“當日天下將至大亂,國難當前,外有胡人夷族,內有各地水澇旱災民不聊生,內外皆困,先帝又久病不能朝政,你若再亂,天下將至何如?這江山莫不要拱手讓給外人麽?!”

寧王垂不 語,私心到底是私心,畢竟有些見不得天日。

老太後慢慢平息怒氣,再看寧王,又是無奈:“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可生在皇家,個人不得不放在後頭,江山社稷方是位。且當年為此吃虧的並不隻你一人,皇族裏那許多子嗣,太子又年輕,胡亂動心思的可是不少!再者,先帝其實也並不屬意太子,若不是。。。唉,說句心裏話,細論起來,哀家其實已是極偏袒你了!”

寧王聽聞此言,猛地抬頭,眼中一絲深邃的陰影掠過,他突然覺察出了什麽。

可老太後卻收回目光,不肯再說了:“來了就好,”她似已疲憊之極:“既然來了,好好看看這裏,其實變化並不大,”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哀家在這裏熬了大半輩子,總覺得在這地方時間失了效力似的,花開花落,年年月月,隻見人老下去,不見這萬仞宮牆有絲毫衰退。。。”

她的聲音突然不見了,寧王深深地看過去,覺老太後再一次昏睡了過去。

前麵都是廢話,寧王其實對老太後的話一句也沒放在心上,隻除了那句,皇族裏那許多子嗣,太子又年輕,先帝其實也並不屬意太子。

這是什麽意思?太子即位是先帝遺詔,天下皆知的事,難不成,這中間,另有隱情?若不屬意太揶,先帝當年,又指誰為繼位之人?

寧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