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姨娘們
隨著十姨娘的聲音,屋裏頓時傳來一陣笑語,亂哄哄地,竟比外間鳥雀還要熱鬧,然後聽得一聲輕喝:“都沒了規矩是怎的?!”
這便是景夫人在說話了。
一個醉仙樓裏,曜靈曾見過的濃妝丫鬟打起簾籠來,果然,景夫人款步而出,一身身穿一件箭袖京醬寧綢金貂短襖,外罩一件洋紅緞子銀鼠大褂,下穿一條顧繡八褶裙,足登一雙藕灰緞花高底鞋,依舊滿頭珠翠,燦爛有光,豔臻臻、顫巍巍地扶著兩個跟出來丫鬟,來到曜靈麵前。
“老十我就說你性急,想必嚇著姑娘了吧?”景夫人先嗔了十姨娘一句,然後方從對方手裏輕輕接過曜靈手來,又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十姨娘手裏一空,臉上微有訕色,不過頃刻而逝,又換上笑顏來,口中脆生生地道:“誰讓夫人昨兒回來,說得那樣逗人?說這位姑娘是天下有地下無的,叫我怎麽不好奇著急來看呢?!”
景夫人瞥她一眼,臉上若有似無的笑,口中又道:“這樣說來,竟是怪我了?”
十姨娘嬌笑起來,從袖子裏抽出一方湖色繡花羅帕,輕輕將景夫人衣裳上並不存在的浮灰撣去,然後帶著三分撒嬌地語氣道:“自然是夫人的錯呢!”
景夫人鼻子裏哼了一聲,眼光掃過對方的腹部,不再理她,轉過臉來,笑對曜靈道:“叫姑娘笑話了,我們十姨娘有名的愛嬌會笑。姑娘別放在心上,也是她年紀還小不經事,我們通不認真計較她的!”
最後一句景夫人幾乎是咬著牙關吐出來的,臉上笑得僵硬極了。
曜靈心裏對她生出一絲同情來,十八個姨娘!景夫人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十姨娘不過是熱情些罷了。也是夫人平日裏待客有道,又寬厚有德,十姨娘方才如此。夫人不必在意,倒是我覺得這裏有些風大,吹得身上涼嗖嗖的,不如咱們都屋裏說話,可好?”
曜靈似無意的兩句話 ,輕輕替景夫人解了圍。景夫人忙叫身後丫鬟:“都別愣著了,快將屋裏火盆添旺了,姑娘要進去呢!”
曜靈心說倒黴,替人解圍倒將自己饒進去了,明明自己最怕火盆,烤得臉熱氣燥,這下可好了。不僅有火,還要往大了燒。自己不得烤幹了?
十姨娘趁機上前來,拉過曜靈空著的那隻手,卻對青桃道:“姐姐隻管去下處喝茶,這裏有我伺候姑娘便了!”
青桃哪裏肯?隻是笑笑,卻依舊跟在後頭進屋裏去了。
曜靈被十姨娘和景夫人帶著,入門後,先就眼前一花,十幾個婦人擠擠攘攘,排得一屋子都是。雖說景夫人這間正房十分寬敞,可這許多人在內,也覺得有些擁擠了。
這十幾個姨娘,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紅著綠的,各有風姿,不過多半沒有十姨娘那樣的活潑。一個個隻捏著手帕遠遠在桌邊看著,並無一人上前來說話。
景夫人歎了口氣,口中斥道:“又是沒了規矩!連個禮也不知道行麽?”
婦人們似吃了一驚,忙列隊上前來,一時間屋裏鶯聲嚦嚦不斷,都是向曜靈請安問好的。
曜靈忙還禮不迭,這時又想起青桃在來時所說,隻怕光見麵就得半個時辰的笑話,心裏忍不住要笑,嘴上隻得緊繃著。
好在並不真要半個時辰,大家一起來,不過頃刻而就,景夫人也不耐煩起來,便叫丫鬟:“繡屏,上茶!”
曜靈被帶到屋子中間,一張紅漆描金龍戲珠紋宴桌旁,景夫人輕按其坐下,自己亦坐於上首,這才長籲出一口氣去。
曜靈這時方得些空隙,便趁機張望起來,這間屋子是景夫人待客所用,窗欞皆是香楠木板所製,雕花點漆的,窗下一張紅漆嵌琺琅麵梅花式香幾,上供一個寶鼎,裏頭濃香芬馥,曜靈一聞便知是麝香餅混了木樨,並不高明,隻勝在濃烈。
另一頭則放著一張剔紅孔雀牡丹紋花幾,上頭一隻法花牡丹花梅瓶,裏頭供著幾隻怒放的粉色牡丹,想是暖房裏送來的。
四麵牆上,盡糊著白陵,皆是掛的名人所作,仕女采花玩樂圖畫,甚為華麗,目迷五色,兩邊各放著一隻填漆戧金龍戲珠紋十屜櫃,間中一隻碩大的紅漆嵌螺鈿花蝶紋格,上頭滿是各色古董玩器,有玉有銅,不能足一而論。
再看地上,果然屋角四邊各有一個火盆,丫鬟們進進出出,又加了不少霜炭,本來屋裏人多就熱,現在一來,愈發身上要出汗了。
青桃上來,替曜靈將披風下了,又輕輕問她:“姑娘,可要寬寬衣?”
曜靈搖搖頭,青桃便從袖子裏抽出方玉色羅帕來,替她將額頭上細微的汗珠拭了。
景夫人倒沒看見,她隻忙著指揮下人們上茶點果子,十姨娘卻看在眼裏,悄悄上前來對曜靈道:“姑娘,可要移出一個火盆去?”
曜靈不想這十姨娘眼力如此之好,心裏覺得怕是麻煩了人家,一會這樣一會又那樣的,可到底頭上的汗騙不了人,因此猶豫了一下,竟沒答上話來。
十姨娘微笑起來,也不待曜靈再說,徑自走到屋角,趁著丫鬟從身邊走過時,有意伸出一隻纏得尖尖的小腳,隻聽得當得一聲,丫鬟本是手裏捧著食盤的,這下就全翻倒在地,一半更落地了火盆裏,自己也趴去了地上。
隻聽得哧地一聲,茶水潑到火上,頓時盆裏的炭火就滅了大半,騰出大團的白煙來。
“你要死了!”景夫人正忙得不迭,忽聽得一聲巨響,回頭看見這樣狼狽,不覺大怒起來:“平日裏就說你是毛手毛腳的,你們姨娘也不好好教導教導你!這下好了!”
一聽這話,地上那丫鬟全不必說,姨娘堆裏立刻就出來一位身穿秋香色五壽捧壽妝花楣子小襖的婦人,生得雪膚香肌,小家碧玉模樣的,嚇得臉色都變了,拉起地上那丫鬟,聲音哀切地求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丫鬟先被拉起,後來被拽到景夫人麵前,自己撲通一聲跪下了,伏在地上也求道:“是奴才的不是,夫人別著惱,十五姨娘並沒看著,全是奴才失了手!”
景夫人聽了這話,愈發惱怒起來,指著地上那丫鬟就罵:“主子們說話,有你一個下人什麽舌根嚼處?平日裏裹亂還嫌不夠,這會子趁著有客人在,看我不敢收拾你是怎麽的?!”
這話明著說丫鬟,暗著卻是含沙射影地說著那正手足無措的十五姨娘,後者嚇得臉都白了,口中咀嚅著,待說又不敢上來,眼裏頓時就包著一汪淚來。
惹事的十姨娘笑嘻嘻地抄著手看熱鬧,又趁人不見時,衝曜靈悄悄伸了伸舌頭。
曜靈簡直哭笑不得,好個厲害的十姨娘!性子活潑就不必說了,行事也是這樣損人利已!
火盆打滅,既討好了自己,又牽連了別的姨娘,想來十五姨娘平日與這十姨娘不睦,她便乘機生事,來個一箭又雕。
眼見景夫人臉也漲紅了,正欲叫人來拖了地上丫鬟下去,要打要罰的,十五姨娘渾身瑟瑟發抖,卻一句不敢勸,一堆姨娘裏更無一人替她出頭,看神色,有膽小怕事的,更有看熱鬧露冷笑的。
“來人!將這不知死活的爛手折腳小蹄子領了下去,角門外先打她二十板子,再叫了人牙子來。。。”景夫人眉毛豎起來了,地上那丫鬟幾乎沒暈過去,卻還在強撐著。
十姨娘眼裏閃出綠光來,嘴角高高揚起,露出得意又凶狠的笑來。
“夫人何必動怒,”正在這要緊關頭,隻聽見一個溫柔宛轉的聲音,雖則不大,卻頃刻間就傳遍了屋內,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本來是高興的事,何必這樣吵得不安?才我也看見了,那丫頭也不是故意,當著夫人的麵,她哪裏敢呢!我雖不知夫人的家事,可也看得出來,夫人治家嚴厲,便是她有八個膽子,也是不敢有意搗亂的。”
一屋子幾十隻眼睛,都落在了正盈盈站立起來,並落落大方開口的曜靈身上。
景夫人怔住,心想這是唱得哪一出?我訓我的丫頭,有這姑娘什麽事?不為她我還不訓呢!萬一回去她傳話給世子,世子又說給老爺知道,那老家夥又不知要怎麽找我的茬了!
不過既然姓尹的丫頭既然開了口,自己不給她這個麵子,似乎又不太好。
也許她隻是不習慣這樣的架勢吧?也對,一個小家小戶的姑娘,哪裏明白大家治家的道理?
想到這裏,景夫人心中不覺生出些鄙夷之情來,不過麵上是不露的。
“既然姑娘這樣說了,我就看她麵上,饒過你一回。”景夫人臉色略有些回緩,隻是眼裏仍有寒意,語氣依舊嚴苛:“不過皮肉之苦免了,卻也不得不罰!若不然這忒大一個家業,許多下人,今後我還怎麽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