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菱姨娘
那丫鬟笑著指曜靈香玉道:“京裏來的貴客, 說要見見咱們菱姨娘,太太吩咐了,我便領著來了!”說著又掉頭對曜靈道:“前頭正忙,二位請自便,有什麽隻管對翠柳說。說完便管自走開了。
香玉隻管打量翠柳,心裏揣度,不知其來曆。
曜靈拉她一把,麵上笑道:“翠柳這名字好,正襯得妹妹纖腰約素,身體如柳!”
翠柳聽見京裏貴客四個字,滿麵堆笑地上來:“二位裏頭請,我們姨娘正悶得很呢!不想您二位就來了!也是上天送來的時運!”
說著話便將西屋門口,大紅門簾揭開,口中叫了一聲:“菱姨娘,有人看你來了!”
香玉前腳邁進屋裏,後腳還沒來得及收進去,眼淚就又浮了出來,曜靈看見,忙將翠柳擋在屋外:“有勞妹妹!才來時,日頭將臉上汗也曬出來了,妹妹若不嫌麻煩,請打盆熱水來,我們就在這裏勻勻臉,可好?”
邊說話,曜靈邊從袖子裏掏出幾塊碎銀子,遞了過去。
翠柳咯咯笑著收了,反正這裏也沒人,她直接就接過去袖於手內,然後行了個禮道:“姑娘請等一等,我這就來!”轉身就走了。
香玉憋了一上午的怨氣,這時候總算得發泄出來,一見著屋裏那人,便抽抽達達的用羅帕捂著臉,哭了出來。
曜靈則看著床上,獨坐著那位姑娘,桃紅柿蒂紋折枝花刻絲通袖襖,淺藍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頭上幾支金釵橫著,耳邊一對翠玉墜著。
因坐著看不出身量高矮來,不過臉上卻看得出來,稚氣尤存,麵目亦有幾分憔悴。
“我的苦命的兒啊!”香玉憋了半天,總算憋出句話來,卻是語不成聲,音不成調,聽在曜靈耳內,隻有十分的辛酸。
菱姐兒本來一人獨坐,心中正自忐忑不安,不想外頭突然來了這二位,其中一個更是哭號出來,她吃一大驚,忙將頭抬了起來。
一看見香玉的臉,菱姐兒心中便頓時明白過來,這位想必就是爹娘口中常說的那 位,自己的親娘了。
“奶奶這是怎麽了?”菱姐兒冷冷從床上站了起來,誰也不看,口中淡淡道:“今日本是大喜,奶奶前來道賀的吧?怎麽反倒哭起來了?”
香玉哽咽得說不出話,自己的女兒,多少年來第一次見麵, 不料卻是這樣的情形,這樣的語言。
“我哪是什麽奶奶,不過也是姨娘罷了!”香玉哭得涕淚齊下,幾乎站也站不住,唯有半靠在曜靈身上。
菱姐兒倒是一臉冷靜,鎮定得與她小小的年紀不符,回身又坐了下去:“我不知道什麽姨娘奶奶,不過聽翠柳說是京裏來的貴客,自然要以禮相待。你們有什麽事?”
曜靈知道,這會子沒有自己插嘴的份,自己最好是沉默,讓香玉來說。
香玉定了定神,她是多年姨娘熬下來的,知道眼淚什麽時候有用,什麽時候無用。剛才不過初見女兒,傷心過試,現在看菱姐兒尚能平靜下來,更何況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呢?
畢竟,香玉知道,自己女兒現在需要的,不是自己的眼淚,而是自己的幫助。
曜靈扶著香玉,慢慢走到床前,香玉坐在對麵一張椅子上,長長籲了口氣,又將眼淚鼻涕拭幹淨,方才開口道:“上回帶信去京裏,他們隻說替你尋了個好人家,我也是才知道,原來就是這家,還做了大房的姨娘。”
最後兩個字如燒紅的烙鐵,既燙傷了香玉的口舌,也灼痛了菱姐兒的心。
自知事起,她便被告之,親娘在京裏,接不得她去,隻是每年有接濟銀子送來,倒也對她不壞。
後來長大了些,她長得正與洪老爺一樣,香玉又是那樣的出身,雖已不在當地,自然街市上閑言碎語也不少。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一般好人家便不敢要她,倒引得狂蜂浪蝶上門不少,家裏爹娘便操心不過,正好大兒子娶親時虧空了一筆銀子,縣令萬大人又上門來求,少不得看在那三百兩的份上,也就依從了。
這爹娘心裏還有個想法,為娘的做了姨娘,女兒怎麽就不能做?別人也許不能理解,可香玉是做了多年人家姨娘的,她總該能理解這番苦心的吧?!
再說,萬家在吳縣可謂大戶,有錢有勢,也算沒虧待菱姐兒了。
事情一定下來,菱姐兒還有什麽話好說?她知道自己沒福,也不配小家小戶地正經過日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自己的娘是那樣一個人,自己還能求什麽?更別說,自己是她不要的一個女兒,養在了外頭。
紅顏禍水,這是自她長大以來,聽過最多的一句話了。
想到這裏,又聽見剛才香玉說自己做人家姨娘的話,菱姐兒鬱結多年的怨氣便借機噴薄了出來:
“做姨娘也是無法!我一個女兒家, 做不得主,偏生能做主的,又不要我,叫我怎麽樣呢?人家養了我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養大個丫頭不是隻有銀子就能行的!要操多少心你知道麽?”
不知不覺中,菱姐兒引用了養母的話。
“生下來你就不管了,銀子又有什麽用?就算餓了能買東西,也得有人跑腿兒吧?!如今你來了,說句不好就行了?事情已經這樣了,再無力回天了!再者,你也是做姨娘的,我看你不也挺好?!”
香玉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如血將滴似的。女兒的話如同一把尖刀,活生生將她的心剮出一個大洞來。
曜靈知道,自己不說話不行了。
“妹妹消消氣,” 曜靈見菱姐兒額角上逼出一頭汗來,便抽出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輕輕點了點,然後方軟語相勸:“你母親也是沒法子。別的不說,你隻看她替你置辦的嫁妝便可知一二,她是將這些年的心血都攢下來給你了。剛才的話,也是實在沒想到,你養父母會替你尋了這樣一門親事,他們在她麵前自然不敢說實話。不是我在這裏要說句偏幫的話,若是姨娘在京裏知道是這樣,隻怕她即刻就要趕了來阻止,也不讓你抬進萬家的門來!”
菱姐兒一言不發,垂下頭去,玩弄起手裏金鑲紅寶的戒指來。
香玉顫抖著聲音開了口:“這姑娘說得極是!就不是我,你爹他知道了,也必。。。”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爹這個字,菱姐兒心裏的火再次升了出來:
“我爹在哪裏?我爹這會外頭坐著,與萬老爺喝酒呢!哪裏又冒出個爹來?難不成真跟別人說得似的,我有許多個爹不成?!”
這話說得過重要了,一時間連曜靈都不敢接話,香玉的臉由紅轉白,最後變得金紙一樣灰暗,嘴唇也失了血色,手掌情不自禁高高抬起,眼見就要落去菱姐兒的腮幫上。
菱姐兒冷笑,看也不看對方,口中喃喃道:“打吧,反正你給了錢,就打兩下,也算該應!”
香玉身子軟得沒了力氣,更撐不住高 高抬起的手,如斷了紙的紙鳶,一下便落在了身邊。
屋裏再沒人說話,菱姐兒心裏萬斛愁腸,又有絲絲後悔,可麵上如泥胎木雕,半點顏色不露。
香玉心裏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她這才發覺自己錯了,多少年欠下的虧空,不是一船嫁妝,幾句好話就能彌補的。
女兒心裏的怨有多深,她這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
“翠柳快回來了,” 唯有曜靈是清醒的,“姨娘有話還請快說,不然來人可就說不成了。”
香玉呆了半晌,眼淚幹了,隻有苦笑起來:“如今還有何好說?總之是我誤了你!自己做了姨娘,連親生女兒也認不得,這裏頭的苦,不用我說,菱姐兒你想想也該明白。做母親的,沒有肯白白將自己孩子給了人的,若不是到了極處,哪下得了這樣的狠心?!”
說著說著,香玉再度傷心起來,可她強忍了下去,有些話今兒不說,她隻怕將來也沒了機會。
“我隻當留你在這裏,不用去京裏與人爭鬥著過日子,自由自在,本是好事,不想亦是誤了你。算了,這些話如今也不必說了。門外兩車,俱是你給你的嫁妝,還有這個,”
香玉將懷裏捂了半日,已經帶上自己溫熱體溫的一疊銀票取了出來:“一共一萬兩,是我經年攢下的,你自己收好了,不可對這裏人露出半星兒口風來。大奶奶是個厲害角色,卻是吃軟不吃硬的,今後你多多順從恭維她,隻怕她會對你好的。”
菱姐兒臉色慘白,呆呆看著香玉手裏的銀票,就算是她,也知道這些錢香玉攢得一定不易,更別提外頭兩車嫁妝了。
“那嫁妝一會兒我叫你哥哥,”香玉忙換了個說法:“洪家三爺尋個由頭替你抬進來,你別逞強,若大奶奶要收,你隻管叫她收了去,你哥哥,”
說到這裏,香玉又歎了口氣,自己怎麽就是改不過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