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法師在年輕的時候,是在長安的,他勤奮好學,尤其喜歡天文和數學。後來,武則天當政之後,武三思要拉他當幕僚,他便避而來到洛陽。不過後來女皇將都城遷移到了洛陽,武三思多次請他,他堅守不出。
所以,當李小蕙以公主的名義請他的時候,他是一口回絕的。
還是子衿親自前去,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對他說了什麽話,才將他請來。
這個時候的一行,是二十九歲的年紀,大概因為常年的清修,所以他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年輕許多。一雙光滑內斂的眼睛,雖然大多數時候都半閉著數著念珠,不過當他偶爾抬頭的時候,便能看到從那雙眼睛裏透出的睿智。
“公主。”一行走到李小蕙麵前,雙手合十向李小蕙微躬,李小蕙向他伸出手虛扶一下,道:“法師不必多禮。”
當一行看到李小蕙伸出的手時,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訝異。接著,他毫不避諱地將目光投向李小蕙那張被麵紗覆蓋的臉,直截了當地道:“公主可否去掉麵紗,容貧僧一觀?”
反正他也是大夫,李小蕙雖然對他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不過心中還是有那麽一點萬一之想的,便掀開了麵紗。
就算是平素一向淡定持重的一行,在見到李小蕙的臉之後,臉上也露出了那麽一兩秒的驚詫。而站在一旁的子衿,更是驚呼出聲。
李小蕙的臉上到處都是紅一塊紫一塊的瘢痕,雖然前幾日那些肆虐的小紅疙瘩已經小了,可是她抓撓自己皮膚的痕跡尚在,從那些傷痕可以看出,她抓自己的時候下手很重,有些指痕都將兩旁的皮膚撓開了,向兩邊翻開。她的臉頰比平時鼓脹了一倍尚且不知,皮膚被繃地亮亮的。
如此倒也罷了,她臉上還到處塗抹著黑色的紫色的藥膏,可是那藥膏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因為藥膏之下,她的傷口中正滲出黃水來。
李小蕙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難看,當那些遍布全身的小紅疙瘩開始消退的時候,她就察覺出不對勁。她從前也受過小傷,如果傷口不發生感染,就會自然愈合。可是這次,她身上不管大大小小的傷口,沒有一處有自動愈合的跡象,不僅不愈合,還發出難聞的味道,又多處甚至流出膿水。
禦醫配了無數種傷藥,每一樣都是價值不菲,可是每一樣摸在她的身上,就變成了黃泥土灰,一點用處都沒有。
現在她不僅模樣難看,身上還散發著讓人不愉快的味道。
這也就是為什麽子衿提及一行可以治傷,她就急火火地找一行來的原因所在。李小蕙很擔心,傷口不愈合,是不是和她身上龍鱗蟲的毒有關係?如果是這樣,她很可能等不到一年期滿,就要去見閻王了。
李小蕙放下麵紗,尷尬地笑了笑,道:“小蕙現在難看地很,驚擾法師了。”
一行在見到那張臉之後,也暗暗吃了一驚。他初見李小蕙,也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那個時候的李小蕙雖然臉色略微蒼白,但是她身上那種獨特氣質讓她卓然出眾,就算是站在容顏傾城的子衿身邊,仍舊沒有絲毫遜色。
但是就在現在,那個女子卻變成了這副模樣,若不是聲音,都要認不出她了。
“公主可否容貧僧近觀?”一行問道。
“呃,看手上的傷,可以麽?”李小蕙有些猶豫,她的猶豫倒不是出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隻是不想讓她那張看了影響人胃口的臉近距離地露在一個男人麵前,而且還是一個和尚,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和尚。
女人是愛美的,李小蕙也不例外,這麽醜的模樣被人近距離仔細觀察,會讓她心裏有陰影的。
好在一行沒有提出什麽異議,他輕輕托住李小蕙的手,放在麵前仔細觀察。
李小蕙手上的傷不如臉上那麽嚴重,不過也擦了同樣的藥膏。一行看了一會兒,又湊上去聞了聞,最後,他伸出舌頭,在李小蕙手背上輕輕一舔。
感覺到手背的濕熱,看到一行的舉動,李小蕙趕忙抽回手。一行毫不在意,他微閉著眼睛,似乎在細細品嚐那些藥膏的味道。過了半響,他一臉釋然,睜開眼睛笑了笑。
“公主不需擔心,公主的傷口並無大礙,當可痊愈。”
“真的沒事麽?”李小蕙一時激動,站起身來。
一行含笑點了點頭,又道:“十日之內,公主的傷口定能愈合,如可以悉心調養,不會留下痕跡。”
李小蕙高興之極,聽得一行繼續道:“隻是,這藥材從配置到使用,貧僧都須在一旁指點,不可假手他人。”
“那容易,法師若不介意的話,就住在我的公主府如何?府內尚有小佛堂一處,法師若是願意,我這就派人去收拾整理。”
李小蕙嫁人是匆匆之間做出的決定,哪兒有時間給她蓋一座公主府出來?這公主府,不過就是與宰相府相鄰的一座空置了許久的宅邸,宅院的主人因為觸怒武則天,被全家流放,這宅院也便空了許久。公主要嫁人,自然不能直接嫁入宰相府,宮中催的又急,便將這空置的宅院略加收拾,變成了公主府。
大概是因為府邸的舊主人信佛,所以這宅院中還有一處小佛堂。
公主方才嫁給宰相不過兩日,就召白馬寺的高僧一行入府,而且這一入府,就不放人出來了。
類似的消息馬上就從公主府內傳到了公主府外,更要命的是,這高僧不是垂暮老和尚,而是年輕英俊的和尚。
八卦之心,不分古今。
李小蕙心中是有些愧疚的,她自己的名聲不好也就罷了,反正在她之後不久,李氏皇族就真的會出現一位愛上和尚的公主,而且愛的是轟轟烈烈,那就是高陽和辯機。她這些小小的花邊新聞,哪兒能和高陽辯機相比?唐太宗怒斬辯機之後,高陽極近瘋狂,之後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為了權力不惜一切,而且在唐太宗死後四處找尋容顏俊俏的和尚偷歡。
反正八卦日日有,大的八卦自然可以流傳史冊,她這點小小八卦,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說那麽幾天也就自然消退了。
李小蕙覺得有些愧疚是對一行,受人敬仰的高僧為此而被人嘲笑,而原因卻是高僧一片善心為她治病,這對一行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公。
一行對這些風傳卻視若無物,他給李小蕙換了藥,藥材必定是他親自買來,一樣一樣親自檢查過,再親手做成藥膏送給李小蕙。
李小蕙的傷口果然在漸漸地好轉,壞死的皮肉脫落,新的皮肉重新長了出來,傷口不在流膿流血,她的浮腫也消散地多了,過了十日李小蕙鼓起勇氣再對鏡一看,已經恢複到原先那個她的七八成。
這一日,一行送來最後的一罐藥膏,向李小蕙辭行。
李小蕙雖然有心挽留,不過想想府內和市井的那些傳聞,就算她不在乎,一行是法師是出家修行的僧人,致謝之後,便送一行出府。
離別之時,一行忽然道:“公主,小心身邊人。”
李小蕙一愣,看看周圍,她的侍女都在五步之外,便壓低了聲音問道:“法師何意?”
一行道:“在貧僧之前,公主所用的那些藥膏中有白頭翁和馬錢子,且三七量過重,公主傷口之所以久久不愈,便是為此。”
白頭翁是什麽東西李小蕙不知道,但是馬錢子是什麽,李小蕙還是知道的。馬錢子是活血化瘀藥,但是有毒,一旦用過了量,就會致人死地。
原來根本不是禦醫沒用,那些禦醫有用的很,但是他們確並不是在治療她,而是在慢慢地害死她!傷口久不愈合,她就要長久地使用藥膏,而那些藥膏裏都含有微量的毒素,天長日久,那些毒素從她的傷口直接進入到身體中,總有一日毒素的量夠多了,她就會被毒死,不過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算她死了,也沒有人會懷疑她是被毒死的。
一行合十向李小蕙告別,轉身而去,他身上寬大的僧衣隨風擺動,他遠去的背影,給人一種孤寂而瀟灑的感覺。
一聲長長的歎息引起了李小蕙的注意,順著聲音尋去,子衿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那個遠去的背景,那雙曾今顧盼流轉讓無數男人為之折服的雙目,此刻卻是癡癡地望著那個遠去的灰色背景,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街頭,她的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李小蕙多日的猜測,就在此刻的子衿身上得到了驗證。
怪不得子衿總是有事沒事就往公主府跑,原來不僅是為了看望自己,更是為了去看那個淡漠出塵的高僧。
長安城的紅牡丹,豔冠長安的子衿,為一個和尚動心了。
李小蕙站在門口,低聲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是會負了如來,還是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