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郊迎

南三月,青巒翠嶂,早已是草長鶯飛時節,北地的春來遲,但南來的春之風汛來得快,也來得急,仿佛隻在一夜間,喧喧嘈嘈的春風便鬧遍了北疆——

向陽的雪坎,“”地化開了,一條條涓涓細細的水流,蛇似地舒展遊動。黑黝黝、軟融融的春泥在暖風的撩撥中泛著充溢生命氣息的油光次第延展開,照眼是嫩嫩的綠和新鮮斑斕的花影。開了凍的流水漾著層層疊疊的漣漪,歡暢地向前奔逐。碧瑩如洗的天宇下,映著麗日,北歸的雁陣鳴唳,滿載著濃烈得化不開的、鬧盈盈的春意......

“四月了,整整二十四天!”勒馬佇立在道旁的楊楓心裏喃喃著,微眯了眼睛,目光冷鬱地向著大路南邊遠眺。

二十四天,這距他接到尉繚的密函和宋旌急報居然已近一個月了,邯鄲遣出持節宣詔代郡的宜安侯趙仲和趙哲、趙悅一行,方才慢悠悠地來到了代郡。

大戰在即,三尺童子亦知,軍情如火。經由寧葭、靈壽、曲陽、丹丘、鴟之塞的捷徑,到代郡事實上的行程算不得迢遙難行,這幾人身負重責,竟如此延宕,真不知這班宗室親貴是何心腸,直置軍國大事如兒戲。

苦候了十多日,楊楓一腔怒火越攢越旺。原擬接詔後假稱胡馬寇邊,趁著春季匈奴人牧草缺乏,不能四處遊牧,難以遠逃的機會再犁掠過草原一遭。廓清後顧隱患地計劃眼見著成了泡影;往晉陽打探消息者流星回報,李牧受詔後正整備營伍器甲糧秣,意欲出師西征,他卻在代郡空自焦躁而舉動不得......一份遲遲不至的臨戰授命詔旨,成了讓他難以逾越又無計可施的障礙,然而他還得偽裝自己,收拾起滿懷的憂憤鬱悶,打疊精神和這些心裏厭惡、鄙薄萬分的物虛與委蛇。

座下的馬匹不耐地噴了個響鼻。甩著鬣鬃前蹄“得得”刨了兩下。楊楓蹙了蹙眉。右手遮擋在額前。側首瞥了瞥高照的麗日,習慣地搖搖頭,臉色更陰沉了些。簇擁在他身後軍兵們仿佛受到了影響,飛出了幾聲低低的咒罵。

好一會功夫,遠遠大道那頭地霞暉雪影中,才見慢慢轉過了一彪軍馬。噙了一抹冷笑,楊楓冷著臉盯著愈行愈近地人馬。待得隱隱看清了開道大旗上地繡字,他輕叱一聲,兩腿微夾馬腹,健馬“潑剌剌”迎前衝出,馬鳴蕭蕭,身後百餘騎轟地縱馬跟上。

一迭聲的叫嚷傳開,當前的騎隊頗為整肅的隊形大見散亂,數十騎亂糟糟地躥了行列。

楊楓身後執旗手大旗一揮。旗幟飛拂。迎風兜展,隨即宏聲大喝道:“代郡守楊楓恭迎宜安侯!——”楊楓順勢帶韁翻身下馬,略避過路中。微微低頭肅立於當道。

一片紛亂。騎隊中小馳出一乘文車並十多騎,車中一人跳下車駕,提著袍襟,不顧路麵雪水泥漿泛濫,快走幾步,聲音裏飽含了失措的詫意,“哎呀!楊侯,趙仲有禮了。怎敢當楊侯出城遠迎二十裏,著實令趙仲不勝內慚之至!”

楊楓一麵與趙仲平禮相見,一麵朗聲笑道:“宜安侯遠涉風塵,鞍馬驅馳勞頓,楊楓不過聊致敬意罷了!”

趙仲執了楊楓的手,連連搖動,感歎地道:“不敢當!不敢當啊!楊侯萬裏戎機,苦戍邊僻之地,禦胡馬於國門之外,保我大趙北疆無憂,實乃國之幹城。豈若我等,非有(手 機閱 讀 1??6?? k??. c??n)智能勳業,徒以親戚故而得封爵。今我等持節至代郡,不過不敢享無功之尊,守無勞之奉,力為國稍盡綿薄。楊侯如此待我等,過矣!過矣!趙仲心中有愧而難以自安呐!”

這趙仲,言語之間十分誠摯,沒有宗室貴冑特有的那份高高在上地淩人盛氣,也不象常見的腹內草莽、無知無能的顯貴紈絝,絮語滔滔,仁厚之態可掬,片刻間就將謙抑和親和表露得相當充分,使人如沐春風。

楊楓眉梢眼角一團春風,著意看了三綹黑髯飄灑胸前,神采斐然,有儒者之風的趙仲一眼,朗朗地爽笑道:“宜安侯此言可是大謬!食君之祿,忠君之憂。想太後不以楓年少卑鄙,一力擢拔,倚為國家心之臣,膺以重任。尤不為朝堂奸宵讒言攻訐所動,君臣相孚,由是衷心感奮,敢不兢兢惕惕,報效殊恩。今郊迎公於此,固以公之祿位,實因公持節故也。”

趙仲捋著須髯,微笑著點頭歎道:“楊侯耿耿忠介,人所共知,今日一見,果是名下無虛,由不得常聞大王道與楊侯相孚相得,情無隔閡。”轉頭顧盼笑道:“趙哲、趙悅,還不來與楊侯見禮?”

趙仲身後兩匹馬慢慢踱前幾步。一個二十歲出頭,嘴上一圈黑茸毛,披掛著一身亮麗細鎧的年輕人利落地跳下馬背,眼角挑得高高的,漫不經心地隨便一拱手,懶懶地道:“楊郡守!”另一個三十多歲、細眉眼的錦袍削瘦中年人則慢吞吞溜下馬,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打了個哈哈。

楊楓笑笑,拱手還了一禮,眼角掃處,卻見趙仲冷厲地刺了兩人一眼,隻做不知,回首招呼侍從捧上酒卮,親自注滿了四爵酒,持爵相勸。趙仲肅身一揖,雙手接過青銅爵,一口吸盡;趙悅不過淺淺略抿,便將酒爵頓在托盤上;趙哲眼珠子溜溜亂轉,若有所思地慢騰騰啜著。趙仲輕輕咳了一聲,趙悅也不理會,半側了身佯佯不知看了什麽地方。

趙仲苦笑一笑,看著楊楓道:“楊侯......”

楊楓輕輕放下酒爵,就勢攔住,笑道:“宜安侯,代郡偏僻之地,然頗產良駒。數日前聞報公等持節至代郡界首,楓特擇驥三乘以為代步。”一揮手,身畔的衛士牽過了三匹高大地健馬。

趙仲也不矯情,笑道:“楊侯厚意,趙仲卻之不恭了。”抬手相邀楊楓同車入城。

楊楓笑著婉謝,把臂將趙仲送上文車,轉過身看到趙悅、趙哲就要翻身上馬,疾走兩步,伸手虛虛一攔。

趙悅眼皮子一翻,斜眼睨著楊楓,鼻腔裏哼道:“怎麽著?”

楊楓牽過兩匹馬,含笑道:“兩位,區區薄意,略表敬重之忱。”隨手將覆在鞍上地錦氈一掀,趙悅剛“哼”了半聲,卻戛然而止,一下把就要衝口而出的嘲弄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