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覆軍

.斷的有稀稀拉拉的散兵遊勇匯了過來也不複成隊嘯嘶吼的朔風裏擠挨著蜷伏躺坐了一片。困累饑渴接踵的一場場慘烈的敗仗比天上濃鬱的陰雲更為沉重壓得軍卒們被嚴寒凝凍住了似的喧囂嘈雜的聲氣越來越低。漸漸的除了低切的喑嗚呻喚聲幾萬衣甲襤褸、滿身血汙的殘兵竟是一派沉沉死氣。

將領們不知所措地呆愣著中軍、左軍各部散佚雜混糾纏在一起一地盡是官兵卻尋不著各自的部屬完全失了掌控亂得令人眩暈。鞭起一人旁邊又一個一個搖晃著躺下了收容歸編整肅隻成了一句徒勞的空話。經曆了秦人暴風驟雨般地攻撲悲觀絕望的情緒象不可遏止的瘟疫傳染彌漫了潰決**鬥誌消沉的楚軍。

罵罵咧咧的陳適失望地圓瞪了一對血絲密布的牛眼激怒得臉色灰白緊攥著馬鞭強克製著自己壓低了嗓門吼道:“混賬!如此軍伍怎生應敵!若然秦狗一到不又是一場大潰......賊廝鳥!”

潘揚舔了舔翻了燥皮的焦裂嘴唇咬牙切齒恨恨地道:“老而不死的蠹物調度一切無一能切中機要一再失機貽誤大局......”

窩了一肚子火的許廉、蔡軒也撥馬圍了過來憤憤地泄著心中的怨氣。

“閉嘴!”沈昭陰著臉喝了一聲止住幾員將領滿腔憤懣的詈罵牢騷。“先派人去搞些糧來再行合編整頓軍旅。”

一隊隊騎兵和將領們地親衛吊著臉又爬上馬背向四麵馳去。這裏地處江漢平原曾經過楚國數百載經營平曠的原野上望不盡的皆是平展的田村舍農家處處富饒豐足。倒也無庸擔憂搜尋不到糧米。

將領們慢慢地聚到一處。明知中軍元帥、司馬景陽就在一麵的坡上。卻沒一個人願意上坡都悶頭坐著麵麵相覷有的便喃喃地罵頹唐悲愴的形色透著茫無所措的模樣氣氛壓抑而緊張。困境中靠了家世進據高位、屢戰屢敗地庸碌主將自然無法贏得部屬地信賴感。相反地他的無能更使得他承盡了怨怒不滿。

也不知過了多久篝火燃起士卒們又宰翻了十多匹帶傷的戰馬炊煙滾滾升騰。天氣潮寒一股股煙焰縈繞空氣愈沉悶噎得人出不來氣。但火焰的熱力和繚繞其間的米飯肉湯香氣。還是令偃臥在雪水泥漿中的殘兵恢複了些許活力。

景陽木呆呆坐著依然沉浸在混沌、猶豫、屈辱的心態中坡下數百處火光跳蕩。雪雨飄灑下煙霧彌空暈出黯淡地朦朧煙靄無數的人影輪廓迢迢遙遙的竟仿佛幻出一種不真實微漪的虛渺感重疊起縈念在他心間的十日噩夢。

“司馬。”一名親衛輕喚了一聲奉上一碗白米飯並一缽熱氣騰騰的馬肉湯。

景陽嘴裏幹苦胸中火辣辣的毫無胃口一把推開抬眼卻猛地一窒失了氣力似的拄著頭垂下了眼瞼。

昭忌那個他最不願見到而現在尤其怕見到地老頭正顫巍巍地在兩個衛士地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坡來。老頭原即削瘦得厲害如今更是脫了原形僅剩了一副嶙峋的骨架子。兩頰不多的肌肉若刀削了去眉骨、顴骨棱角分明地突出來深深陷了進去地眼眸子爆閃著灼人的怒芒鐵青的臉色惱得怕人。圍護在景陽身周的親衛嚇呆了不由自主地瑟縮退開讓出了一條路。

“昭大夫您且先請坐下歇息。右軍殿後猶未歸來我實是憂心如焚......待得全軍會齊整肅軍伍我等再定下一步戰守行止您看可好?”景陽無奈地站起身來迎上兩步苦著臉淒愧地道一邊示意親衛把飯食奉與昭忌。

昭忌將拄著的棍子用力杵著地獰厲地逼視著景陽咬著牙嘶啞地道:“戰守行止?我等尚有退路嗎?但得再退一步十五邑不保二十萬大軍盡成齏粉我等將罹斧铖之禍矣!別無它計非進扼與秦賊相爭南郡不可!”他枯槁的臉頰緊繃抖戰著身軀從景陽身畔走過壓得更低的聲音象一記重錘砸在景陽心頭“三族榮祿貴盛久矣。那可不是一個寬宏能容人的人!你不記子玉、子反故事噫!”

景陽明顯地一顫褪盡血色的臉上翳蒙了一層深濃的晦暗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背脊上滾過一個接一個寒噤驀的自混沌狀態中驚覺從心底漫升上的是一份難言的畏怯虛孱。

以往他是不大

昭忌的雖然昭忌在昭家的輩分尊崇。事實上他因了昭忌的身份。他想不通以昭、景、屈三族在楚國最為得勢家族的高貴出身又有冠於朝堂的才名孤介倨傲聞名的昭忌居然會臨老投入魏國公子信陵君的門下而為區區一介門客這直可稱得上是昭氏的奇恥大辱連帶著景家、屈家亦麵上無光。此度合縱昭忌由魏歸楚一則得昭家之力二則有信陵君之舉楚王任其為上大夫。如斯事體原屬尋常若趙國的趙奢嚐抵罪居燕為燕國上穀守;趙國平原君曾出麵求取齊國安平君田單為將統軍攻燕;秦國呂不韋也薦過人仕趙趙國官之丞相爵以五大夫但景陽的心裏對老頭卻越加不屑——功業爵祿本就唾手可得偏要費如許繁縟周折且尚需魏人插手其間。

由此昭忌從軍西征他對老頭兒表麵是尊崇的實則是排斥的老頭兒的數次進言無論態度是何等的堅決他一概是不以為然的——可令獨斷專行的他無比尷尬慚沮的是上蒼似乎著意通過老頭來彰暴、映襯他的無能但凡他拒納老頭的諫言毫無例外迎來的便是一次大敗。

兵逼郢都他正躊躇滿誌老頭告誡須防秦人出商穀沿漢水東趨他信心爆棚下不過懶懶爆出一陣大笑拂袖回帳。令尹李園參與信陵君合縱之謀請旨西進伐秦的舉動頗耐捉摸。其時各國間使節往來紛紜四國合縱已就隻等大梁會盟刑牲歃血為誓。李園搶先手著鞭正月即令出師兵分兩路閃擊南郡、中郡、巫郡。據其之意合縱亦毋需隨人俯仰在大梁盟誓引天下注目之際楚國即已獨競了全功。待得秦人主力為三晉牽掣坐擁南郡、中的楚國就可養精蓄銳坐山觀虎鬥進覬漢北。不說當時大梁城中方締了盟約秦人無由反應得及便是連日大雪嚴寒封凍秦人倉促間斷也無法南下。防秦進襲?腐儒愚見可笑!殊不料秦人竟在朔風暴雪中疾南進馳援二月十七日大軍出現在了郢都城下一戰而楚軍一翼潰。

是夜老頭進言秦軍主力未至當趁夜反撲挫其前鋒複以逸待勞迎截秦人大軍。他的心誌卻為日間一敗所奪猶豫不能決終未敢出擊。次日秦軍大集兩翼邀擊鑽隙進迫。楚師各部大亂潰圍而走秦之郢城得保......

幾戰皆北退至雲夢。老頭立意堅壁而守以老秦師待三晉兵尋求轉機。失敗極慘的他惱羞成怒以軍力倍於秦人列戰而戰。秦三千虎摯之士由悍將樊於期親統科頭蹈陣踹營楚師勢如山崩伏屍逾萬層疊成丘通侯黃敏、申庚等十數人殞陣......

南郡大敗!三十年未嚐有之慘敗!

南郡大敗!他將何以自處?

那不是一個寬宏能容人之人!是的自翦除黃歇一舉獨攬楚政李園的心機、手腕已然日益顯露出其崢嶸。三年來不斷自植勢力陰布心腹張擴門戶。即今論及令尹縱是屈、景、昭、鬥諸世家也莫不潛隱了幾分畏懼。而況楚國素有“覆軍殺將”的規矩。城濮之戰敗了中軍元帥成得臣自刎;陵之戰敗了中軍元帥公子側自縊;便是當年楚文王親自將軍與巴人戰於津敗績大鬻拳乃閉城門不納君王必欲楚王移兵伐黃以勝方可自解。眼下南郡之敗隻怕景家當其衝將一蹶難振矣!

進而複與秦人爭鋒?恍恍惚惚、心頭亂紛紛的景陽一念及此一顆心猛地一絞一個巨大可怕的魔靨籠上了他的心頭怎麽也無力掙脫出來。他不知道坡下潰不成軍的楚兵還會有幾個人有勇氣拿起兵刃再返身對陣秦人對陣鬣狗一樣暴戾嗜血、無休止撲咬的秦人。十日九負!屈匄、唐眛、景缺又有誰人嚐過這般的苦痛、屈辱?一戰而敗死則死矣。逐日巡在生死邊緣楚軍上下的心誌早被吞蝕殆盡自雲夢敗後大軍就如風口裏不停搖曳的燭火一觸即潰。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重新激起心碎膽寒將士們的鬥誌因為他自己都克製不住無盡的畏懼甚至抑製不住微微顫抖著的指尖、止不了不斷密密滲出的一頭虛汗——他隻本能地隱隱知道他他麾下的大軍連同屈定進擊中的八萬大軍恐怕將一道徹底毀在這個噩夢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