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決裂(一)
涼沁的風急得多了,雨又漸形細密起來,秋的意味深濃了些。
沐浴著斜風細雨,那人依然雙手籠袖,不緊不慢地踱著步,沿途隨手揮退幾撥打了傘趕上遮護的巡夜家將衛士,在一道道詫異的目光中,沿著逶迤的碎石小徑,悠悠然踱進了一座綠影紛披遮掩下的幽雅小院。
“先生回來了······怎生淋濕了?”隨著一聲尖細稚嫩的叫嚷,一個正候在正屋廊前的垂髫小童伶俐地撐起一把大傘,三兩步跳下石階迎了上來。
商奇淺淺一笑,輕輕拍拍小童圓滾滾的後腦勺,溫言道:“還不歇著去,守在這兒做什麽?”
小童將傘交到商奇手裏,連忙道:“先生,大少爺等了你可有好一陣呢。”
商奇微微一愕,旋即回複素常的平靜淡漠,淡然道:“請大少稍候,我且先去更衣。”
換過一身袍服,商奇四平八穩地邁步來到正室門口,輕咳一聲,推門而入,微笑拱手道:“勞大少久候了。”
郭求雙手負後,百無聊賴地在室中兜著圈子,神色相當不愉,隨意點點頭,皺著眉不滿道:“商奇,你可回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郭縱視商奇為心腹股肱,執禮甚恭,敬重有加,幾乎到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地步。然而在郭家兩位公子眼裏,商奇也不過就是一介得老爹信任的門下之客罷了,禮節上向來馬馬虎虎,甚是隨便。
商奇自不會與較,又淡淡一笑道:“楊楓來了。”
楊楓來啦?郭求眉毛一挺,哈地一笑,“嗯!好啊,難得他這般有心,小妹知道了一定開心得緊。”
商奇微帶憐憫地瞥了郭求一眼,並不搭話,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聽著雨夜朦朧的“沙沙”柔聲,心下更是抑鬱。郭家的兩位少爺俱少不更事,凡懦庸碌,甚至遠不及郭秀兒的靈秀慧黠。今朝朝會,楊楓爵封高闕侯,受命領代郡守,即夤夜造訪郭府,居心用意甚明。可如此一個關涉郭家日後利害榮辱的大事,聽在郭大少耳中,第一反應居然會牽連到郭秀兒的親事上。悲哀啊!
郭求興奮了一會,摸著下巴又哼哼著道:“這人卻也好不識禮,豈有這等夜幕時分自行上門的,總得避避嫌疑,先行遣媒上門為娉納征才是,到底是個山野出身······不過小妹喜歡,看來他又能把秀兒放在心上,倒也不錯,不錯。”郭家三兄妹間彼此感情極深,相處很是和睦融洽,對於小妹的終身大事,郭大少當然大為上心。他約略也知曉郭秀兒喜歡楊楓,而郭縱密晤楊楓議親後,確也開始著手安排打點家族各項生意事務,以備遷移,此事也沒瞞著郭家兄弟。在大少爺心中,楊楓迫不及待地上門,天經地義的自是為了他寶貝妹子的親事無疑。
看著郭求自個兒在那快心暢意地盤算,商奇眼尾向他一撩,低垂下眼簾,闔住了眼裏的黯然,心底幽幽一歎,倒是庸人無憂有福嗬!嘴角向下一彎,微喟道:“勞大少等了在下許久,不知有何要事?”
一句話提醒了郭求,他又想起自己的煩心事,一張臉立刻垮了下來,焦心沮喪地嘟囔道:“商先生,你也該知道太後頒下詔旨之事了吧。讓我當什麽右校,那些事我那懂。我探問過了,右校既隸於司寇之下,執掌司法刑獄,又管著武庫軍械鍛造,一大攤子亂七八糟的煩難事,聽聽都頭大,我日常連家裏生意都懶得插手,怎生能支應得來?武庫歸於守相隸下,守相是誰,廉頗啊!他那張臉,我平時看著都心裏發怵,在他手下哪討得了好。軍械之上依次勒有冶人、監者名姓;所屬坊庫的銘文,真出個一差二錯,追查下來,隻怕連爹的麵子也不濟事······還有,時局不靖,全家人走了,倒把我一個留在邯鄲嗎?”抬起頭翻翻白眼,他的嗓門大了起來,憤憤然道:“太後左右不過是要借重郭家之力盡快完備武庫罷了,除了供給生鐵、熟鐵原料,咱再給些工匠師傅不就完結了,家裏錢有的是,何必非得要我接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晚膳時我和父親說了,卻被罵了一通。真不知父親是怎麽想的······”他的臉拉長了,越說越無精打采。
商奇並不驚異,靜靜地道:“大少爺無需煩心,其實這右校不過是掛個名而已,用不著少爺理事,但需有時到武庫工場去應個卯便了,日常該當如何還是如何。任職右校,絕不致因此而改變少爺的生活。少爺勿要忘記一點,您是郭家的大少爺,您的背後就是整個郭家家族。”
郭求一喜,似乎安慰多了,透了口氣,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緊了商奇,仿佛要得到某種保證般急切地道:“當真如此嗎?”
“是!”商奇肯定而鄭重地道,“少爺,難道郭爺會讓你吃虧嗎?”
郭求側著頭沉思了好一會,終於不再怏怏不樂地生著悶氣,展眉道:“這話說得倒也在理。可是廉頗······”
“少爺放心,廉頗隻會專主軍政,郭爺行事,向來是心中有數,麵麵俱到的。”商奇流露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意,“何況,底下還有郭彭、郭煥他們幫襯著少爺呢。”深心中的另一個自己卻在搖頭苦笑,“郭爺當真心中有數,又能麵麵俱到嗎?隻怕是這一步棋便行得差了。”
郭求展露出了笑顏,發怨道:“哦!父親可也是的,什麽話都不肯幹幹脆脆說清楚,隻板著臉教訓人,慪得我整擔心了一晚。好啦,我走了。”這郭大少生性跳脫,慵懶粗疏,喜的是嬉遊玩樂,可不是個細謹之人。一旦聞得右校不過是掛名職銜,背後有老爹總攬一切,一塊大石落地,也自沒有興致細察根底究竟,一擺手,搖搖擺擺地揚長去了。
商奇一皺眉,想交代叮囑幾句,又縮住了,囿於彼此的身份地位,有些話卻不該由他來說,說了也未必管用。盯著郭求的背影,他的心境也越發悲涼淒愁,晚間郭縱接旨後招了他到密室緊急磋商的一幕又兜上心頭,不禁打了個寒顫。
因了勢與利結合的婚姻,勢將因勢、利情形的轉換而生轉變,亙古定理!
(祝大家新春快樂,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