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請賢

待到這冗長得超乎尋常的朝會最終落下幄幕的時候,竟已是夕陽西垂的黃昏了。

蒙茫幽渺的天際,燃著瑰麗的霞。淫雨之後的長空,滔滔滾滾的霞暈一縷一縷急速地流瀉,悠悠地飄散,凝聚成一片的漫天豔豔紅光漸趨轉淡,濃雲悄悄侵奪、吞噬著殘陽餘暉。落日返照!是否昭示著來日又將有大雨?

魚貫步出大殿的群臣,卻都沒有放鬆下來的感覺,一目了然的是一張張陰晦黯淡的臉。悶沉沉的一大群人一路靜悄悄的,全不見了以往散朝時笑語閑聊邀約的輕鬆氣氛,自也不會有人沒眼力勁到湊上去向“加官進爵”的尉繚、楊楓、許曆等人致賀,隻有“沙沙”、“囊囊”的腳步聲,和偶或發出的幾聲咳嗽。山雨欲來風滿樓!新君嗣位,大規模紛紜的人事升沉調動看來就在眼前了,許多相熟官員交換的眼光裏俱都翳滿了沉重的悶鬱愁緒。籠罩在朝臣間鬱悒的陰霾非但不曾減,反較朝會前更深濃了些。很多人默默盤算著自身的利害,心裏是惶惑悵惘的異樣味兒,當然,有些人則從中感到了能因時乘風而起,伸展一下拳腳微妙的舒快,可也決不肯表現在麵上,隻隨眾皺著眉頭,帶出一副頹唐的神氣。

楊楓緊繃著臉,眉峰鎖得死緊,也鎖住了一腔的輕快、得意。大獲全勝!幾天來沉沉壓在心頭的重擔終於輕輕卸下了。當尉繚祭出最後一記掌心雷,痛陳代郡地遠,民風剽捷,士卒軍將雖則勇悍善戰,卻恃功驕橫,不無跋扈難治之嫌,非親信之人為守不足以保無虞,義正詞嚴地提請太後允準長寧君坐鎮代郡,以骨肉之親、顯貴之尊安定邊郡要地人心······韓晶毫無猶豫,很痛快地允準了,甚至,群臣都聽得出她故作平淡的聲音裏隱含的笑意——其實,韓晶並沒有意識到,連楊楓也未曾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尉繚不動聲色間,趁便順手已給李牧埋下了一根刺。

高闕侯······代郡守······力保武館武士······長寧君坐鎮!朝會的全過程一幕幕在楊楓心中電轉。完勝,實在是一場漂亮的完勝!一切,都按照他和尉繚、範增預先的推演、謀算發生了,而且,更加的完滿。誰是這次朝會的最大受惠者?不是那個察察為明,自以為是的韓晶太後,而是他,高闕侯領代郡守楊楓!

掃了默默前行的同僚們一眼,他有意將腳步放沉滯了些,胸中燃著的熱烘烘的勇氣和信心正並發成一種強烈的自信和衝擊力。

“退步原來是向前”,此之所謂也。楊楓咬了咬牙,冷淒淒地一笑,側首瞥了落日返照中的叢台一眼。就由著這頭腦發熱、沉湎於權術的女人去盡情折騰吧,想來無需幾年,整個朝廷,都得成為她的一言堂,而人心,也非得被鬧騰散了不可。大象無形,且以被排擠的失意者身份離開邯鄲,遠離朝堂,避開波譎雲詭,滿是漩渦險灘的權力中心,同時避開莫測的政治風雲變幻。手握實權,綰重兵於邊郡,獨立發展,凡事相機而動,以打造經營出一份穩固的基業為急務。今日的退一步,正是為的將來十步、百步的狂飆突進啊。

控製著自己的心緒表情,楊楓策馬領著淩真等人趕回居所。

城區街巷,給人的感覺還是悲慘。戒嚴日前已經解除了,但兵燹戰火遺下的紊亂痕跡不是短期內可以消去的,都城的生機依然未複。叢台以南的中心城區地帶,更為殘破,許多房屋,尤其是深宅高院被打毀了,觸目是斷壁殘垣,燒得焦黑的梁柱。店埠少有開門的,冷清而顯得寬闊的街上開始見了零星的行人,仍懷了戒心般,帶著悲愁空茫的神色,心事重重地貼了牆根,或專從僻巷陋街走。聽了遠遠傳來的驟急蹄音,便畏畏怯怯踅到了街邊避讓。

對這亂後的慘厲景象,楊楓早有了免疫式的隔膜,並不很往心裏去。騎在馬上,隻進一步沉吟計算著赴任代郡前,究竟該從城防軍及城畿大營中帶走多少武館出身的牙裨將校,如何幫助烏家、郭家北遷轉移資產家業,怎樣和墨家弟子徒眾接洽,下說辭······躊躇滿誌的勇氣和自信力也就在瞑想中愈擴散到了全身。

回到居處,他勒住馬,收束了縈在心頭紛繁的思緒,輕籲了一口氣,心中一暖,浮上了一種安慰的欣然。

隨侍的斥候叩開了緊閉的大門。隨著守衛一聲驚喜的大叫,一群留守的手下先後從各自的職守處飛跑著迎了出來,擁在了小小的院落裏跪見施禮問安。在一片轟然的見禮聲中,楊楓暢快地頷首微笑,扶起近前的幾名衛士,含笑拍拍他們的肩膀,略帶了兩分詫異地問道:“汗明呢?”

“師帥,汗明先生出外訪客未歸。”守門的衛士抱拳躬身稟道。

“哦——”楊楓怔了一怔,邊往裏走邊道,“我先去見毛公、薛公,待汗明回來,告訴他我已回了。”

轉過兩個院落,剛一進薛公酒肆的後院,劈麵就飛來了一聲大笑,薛公騰騰兩大步來到楊楓身前,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仰頭大笑著道:“小楓,果然是你回來了!哈哈,聽到你的那些手下在那邊鬼叫,就知道準是你小子回來了。”

楊楓猝不及防下身子一歪,幾乎一頭栽倒。

薛公手快,“咦”了一聲,一把抓住楊楓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濃黑的眉毛攢緊了,滿是皺紋的眼角上,透出了溫存的關切,沉聲道:“小楓,怎麽弄成這樣子?”

楊楓揉著火辣辣生疼的肩膀,苦笑道:“薛公,能在十二名殺手死士的鍭矢環伺下逃出生天,已是了不得的奇跡了。”

薛公濃眉簌簌一抖,虎目中灼灼精光一閃而逝,一字一句地低聲道:“是無忌公子?”

楊楓微笑著搖搖頭,摸了摸滿腮的胡茬,道:“是田單!不過,那位無忌公子可也真不是善茬,嗯,真不是善茬!”

薛公目光一閃,拉著楊楓的手,走向院牆樹下的短幾,“田單?走!給我們說說大梁發生的變故。”

背靠大樹坐著的毛公眼裏漾出親切和善的自然笑意,捋著胡須,並不說話,手指點了點,笑眯眯地推過了一碗酒。

楊楓躬身施了一禮,倚著短幾坐下,端起酒碗,幾口飲盡,抹去嘴邊的酒漬,理了理思路,慢慢把出使魏國的經曆擇要說了出來。末了,沉默了一會,眼裏象燃著一團火,看了看兩位老人,沉靜地道:“毛公,薛公,現我已授領代郡守,不日即將赴任,二老可有意和我同往北疆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