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焦鵬(八)
皮相國象被狠抽了一鞭子,倏地暴轉過身,聳著肩膀,拱起背脊,大瞪著發直的兩隻眼睛,眼珠一動不動,定定地瞅著儲君趙偃,白眉“卟卟”亂跳,臉色青魆魆的,削瘦無肉的臉頰神經質地抽搐著。鼻翼、嘴角憋出的白斑越來越濃,漫溢了開去,忽地迸出一抹古怪的笑,寒森森的,極是瘮人。
趙偃嚇了一跳,向後微一仰身,兩手做出一個推拒的動作,“皮相國,你······”
“老朽老矣,衰暮殘年,乖戾老悖,墓木理合拱矣,何足廁身廟堂,與忠懷凜烈之骨鯁諍臣同列!”老頭嘶扯得極高的聲音扭曲得可怕,出現了尖細的裂音,在大殿裏顫顫地縈著,遊絲般的銳聲紮得人耳膜難受。老頭子突兀象被斬斷半截喉嚨的公雞,勃然發出這種古怪亢厲的嗓音,原是極可笑的,但沒有人的臉上敢帶出一絲笑影。因為那位德高望重的皮相國憤怒已達到了近乎狂亂的地步,臉色瞬間完全是一派死色,太陽穴卻翳出不正常的紅,嘴邊的白斑亂冒,“主上有難,吾乃苟免,見利逝,見便奪,猶無能以直言讜論立於朝,退奸諛宵小,將安用之?弗去何為?不死何為?老臣才駑屍位,餘息如線,敢乞骸骨歸。”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皮相國一把摘下官帽,蕭蕭白發,無風自動,長須亂抖,老眼裏透著不可逆的執拗、決絕。
沒有人出聲,一霎那功夫,群臣都被老頭嚇住了,殿裏隻有皮相國“咻咻”急遽的喘息聲。
尉繚微翻著眼,含了一線不屑的冷笑,淡然負手而立,隻作不見。
一肚子煩悶不快的韓晶身子不安地扭動了一下,惶遽求援地掃了群臣一眼。她也萬沒料到事件竟發展至這等地步,儲君趙偃很不合時宜又多餘地插了那句嘴,尉繚既然忠心“實堪嘉尚”,那麽豈非坐實一直被他明嘲暗諷指斥的皮相國果真是喪德無恥。老頭平生最重清名令譽,無端遭汙,已經氣得死去活來,聞言更是急怒攻心,撂開手辭官徹底不幹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軍事問題尚未解決,兩朝重臣皮相國在新君即將嗣位時又負氣辭官。如何收拾善後,深感棘手的韓晶一時茫無措手處了。
許曆快步走上,伸手攙住不住哆嗦抖顫,眼看著就要蹶然仆倒的皮相國,朗聲道:“太後,皮相國年高病衰,難以支撐朝會,出言或有差舛。望太後開恩,準其先退,以免君前失儀。”
“準奏!······嗬,是我疏忽了。老相國國之股肱,兩代先王相孚已久,識大體,顧大局,實乃新君心膂之臣。隻是年事漸高,近日勤勞王事,身子骨難以撐持,老大人還請善自保養,未來的朝局,尚離不得卿家啊!”聽了許曆的進諫,韓晶輕舒了一口氣,做出一副和悅的笑模樣,語聲輕柔地道。略略一頓,回首道:“來人!備輦送老相國······著取兩匣宮中藥品賜予老相國調養身子。”
這是打破眼前僵局最好的辦法。老頭的倔勁上來了,這種時候,隻怕任憑太後、儲君怎麽出言挽留,義憤填膺的他也不會放棄請辭的決定。通過斥責罷黜尉繚來打消他老人家的去意又絕不現實。萬一僵下去,老頭不顧後果地拂袖而去,便真沒了任何轉寰的餘地了。莫如緩上一緩,待老頭的心氣稍稍平複後,再行慢慢勸解。
兩名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氣急敗喪的皮相國緩緩朝殿外走去。行至尉繚身前,皮相國一頓足,挫著牙掙出一句話,“好!好!忠義奸諛,自有公議。趙穆覆轍在前,老夫拭目以待!”
尉繚嘴角一牽,帶出一抹陰冷的笑意,沉沉地道:“老大人說得是,公道自在人心!繚縱不肖,亦不會於國勢艱危下,猶孜孜於個人權位,惡言詆毀同僚,進而不惜耍弄權術,以辭疏挾製太後,新君。老相國還是從太後之言,歸家靜養修心省身罷!”
“吭——”皮相國一口氣接不上來,眼前金星亂跳,兩眼倒插上去,一顆白發蒼蒼的腦袋軟軟垂下,一線涎水長長地由嘴角吊了下來。兩個小內侍不敢再耽擱,抱持著昏厥過去的老頭急步出了大殿。
韓晶纖眉緊蹙,深深地看著尉繚,默然片晌,出人意料地心平氣和道:“李卿,尉繚之奏,卿家以為如何?”
李左師一直神色不動,一臉平靜,隻垂首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靴尖,對於殿上的紛擾動靜仿佛無知無覺。聽得韓晶再次出言相詢,他慢慢走出班列,對韓晶殷切的目光視若無睹,無喜無慍,澹然道:“稟太後,臣嚐聞‘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又有言‘失謀而敗,國之危也,慎謀乃保國’。臣不諳兵事,不敢以浮妄之言亂太後之心。至於斷利弊,定可否,一切唯太後聖心獨裁,臣謹奉詔旨。”
韓晶窒了一窒,咬咬銀牙,眼裏的熱望不見了,目光閃爍,聲音轉趨清冷,“左師公,然則,爾知何事?”
李左師不為所動,依然神情自若,謙恭地微微低首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臣但知修禮,崇德,佐君上以順陰陽,明教化。太後以戎事諮臣,非臣職分事,亦非臣之駑鈍所能逆覩,臣不敢與預。”
韓晶臉色微微發白,垂下眼瞼,長長地吸了口氣,咬緊牙關忍住心下掠過的惱怒,掩在袖底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果然是依違兩可,絕不肯操決的柔滑之人,孝成王在時對他的評價還真是不錯。可她卻無可奈何。敬天法祖,祀典之重,是任一國家、任一君主都不敢稍加輕忽的——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自周公製禮作樂以來,便是以禮治國。國家大事中,祀尚在戎前,李左師抬出這個大題目,韓晶一時倒是無言以對。
不過,她並不準備罷休,事實上也無法罷休,尉繚咄咄逼人的威脅就迫在眉睫,不從幾個當朝重臣中榨出個主意,朝會真無法收場了。眼尾一溜,韓晶暗暗冷笑一聲,溫言叫道:“李欣。”
讓你兒子出麵,不信你當爹的還能好整以暇地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