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群策(四)

楊楓瞅了瞅範增,點點頭,把代郡斥候細作深入草原大漠幾年來打探到的匈奴各部族的強弱、聚居地、季節性的遷徙等各種情形一一說了給範增聽,一麵用手勢虛空比擬著地理位置,借以輔助說明那一串串對於中原人而言太過陌生拗口的地名。

他明白,範增的思路已開始轉向了代郡方麵的征戰。這人幹什麽事情都是這樣,習慣性先未雨綢繆,製定好戰略方向,考慮諸般利害得失,再堅定地執行。他打心底欣賞範增的這種踏實穩健的作風。何況,今夜之後,恐怕也很難再找到三人秉燭夜談,集思廣益的時候了。

範增撫著髭須,隨手攤開案上一卷竹簡,邊聽邊勾勾點點畫畫,不時敲問一兩個細節問題。隨著楊楓的敘述,一副簡潔的草圖出現在了他的筆下。

圈點添上幾筆,範增看著筆下的簡圖,沉默一會兒,舒了口氣道:“公子,東胡強,月氏盛。月氏臨於秦之西北,勢力強橫,而東胡便在燕國之北,居其邊為甌脫?”

“不錯。昔日秦宣太後與義渠王亂,生有二子,宣太後詐而在甘泉殺義渠戎王,秦侵奪義渠地,掩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拒胡人;先時,燕國賢將秦開,為質於胡,得窺胡人底細。歸而為將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餘裏。燕築長城,自造陽至於襄平。今世燕國式微,邊境罷於兵革,東胡又漸南侵收複所亡地,寇邊侵陵剽掠。”

範增緊蹙濃眉,沉思著垂下眼瞼,緘口不語了。

楊楓說著猛可裏又想起一件事,轉首向尉繚問道:“和燕國的和約簽訂了嗎?”

尉繚目中一片陰冷,頰肉隱隱聳動一下,自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道:“已在趙穆主持下和燕相將渠定約處和了,故而也才有孝成王獻捷祭告宗廟社稷,召各宗室封君入宮稱賀飲宴之事。趙穆急於篡權奪位,和談時不為己甚,最終以燕國割讓五座城池達成和議。”

“五座城池!”楊楓狠狠挫著牙,抑不住一腔憤怒,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那麽燕丹為質子之事呢?”

尉繚陰沉沉地道:“廷議時,皮相國進言孝成王,燕國一戰膽寒,必再不敢捋我大趙虎須,而燕丹不過一黃口孺子,為質與否,實是無足輕重。且燕丹為燕後素所鍾愛,須臾不忍離膝下,願大王念及姊弟之情,免了燕丹為質,庶幾以全燕後舐犢之情。趙穆、李左師、郭縱等幾人紛紛附議,大王乃免了燕丹為質之事。”

楊楓眼裏燃燒著一片怒火,隻氣得臉色慘白,手足冰冷,衣袖簌簌地顫抖,重重喘了幾口,慢慢冷笑了幾聲,盯著尉繚道:“大王和燕後的手足之情?燕王喜攻趙時怎就不念了這段情誼?戰敗乞和倒拿了來說事?燕人求和議速成下了大本錢吧?”

尉繚的眉宇間又現出了沉鷙的冷氣,目光森然,平淡地道:“當是如是!我亦收到燕使饋贈的一匣金珠,兩雙白璧和四名美女,言下隻求從中斡旋,早日促成和議。”

“顢頇!無恥!”楊楓額上青筋“突突”直跳,猛地挺直身子,拳頭握得死緊,不住地哆嗦著,憤懣的怒火再也壓不住暴發出來了,“十數萬健兒,迭曆苦戰,奮勇效命疆場,追亡逐北五百餘裏,圍其國都,糜費軍餉糧秣無數,何至於如此輕易就彼之意?和局易成與否,在戰陣勝負之判,如今已是全然操於我手。五座城,五座城池便輕輕送了將士拚力血戰贏得的勝果!屈辱之至!······燕丹是無足輕重的黃口孺子?小小年紀便會養士招賢蓄勢,出手陰毒果決,大不似燕王喜不明時勢,好大喜功,豈是池中之物。連田單亦想著在魏國就便除去了他,卻以一句燕後舐犢情深,令他得以兔脫。此子不除,日後必是大患。”

範增抬起頭,淡然一笑,慢慢挺直彎腰坐著的背脊,從容不迫地道:“公子毋需如此憤激。燕丹縱非池中物,畢竟年紀尚幼,公子又幾乎盡削其爪牙羽翼,燕王喜貪婪而又昏聵怯懦,近十數年內,燕國不足為慮。而範某有一條驅虎吞狼之計,更會使得燕國自顧不暇,實力大弱,秦國也將疲於奔命,虛耗國力。”

尉繚看了看範增,目中閃出銳利的寒芒,拊手大笑道:“好一條驅虎吞狼之計!讓東胡、月氏不斷襲擾燕、秦邊境,令其兩敗俱傷,損耗實力,果然好計。”

楊楓的心裏卻打了個突,出於對漢民族文明造成了巨大傷害創痛的匈奴草原蠻族的根深蒂固的敵視心理,他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借胡人之手削弱同為中原國家的秦國。潛意識裏,此等行徑似乎要同“漢奸”劃上了等號,是他心理上絕難以接受的。

“不行!”楊楓雙眉一挑,眼中射出懾人的強光,不假思索地斷然拒絕,尋了個能被理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趙氏之先,與秦共祖。古之蜚廉有子二人,一為惡來,秦之先祖,惡來弟季勝,趙之先人。趙秦爭霸天下,兄弟鬩牆,如何能引狼子野心的胡人入寇。引狼入室,千載之下將何以視我等?我等又有何麵目立於天地間?”

奇怪於楊楓偌大反應的範增、尉繚怔愕地對視一眼。

範增收起笑容,皺了皺眉,神色凜然道:“公子何出此言?如何便引狼入室了?此計正是為的借敵之手大舉削弱胡人實力以求一舉殲滅的機會。東胡、月氏是胡人最強盛的兩大部族,胡人悍勇凶殘。若以代郡一隅與戰,縱其不習軍陣部勒之法,以其騎射之能,剽疾如風的行動,我們或隻能慘勝,或其失利,主力遠遁千百裏,茫茫草野大漠,我們難道一程程拓土建城設邑以占領?極可能是徒勞無功。”

看看若有所思的楊楓,範增繼續道:“去歲代郡大捷,東胡遭到重創,對代郡人馬當會有戒懼之心。公子但需再挫其鋒,陳雄兵威陵之,自可迫其講和,不難對其進行掯勒。胡人貪殘橫暴成性,失利於公子,必取利於南部燕國以償,我們亦可使人挑之。燕國貧弱,不數載,國勢愈衰,無力對趙國發動背後攻勢。而東胡,一則受掯於我,再則與燕開戰,好處不過得些糧食財物,然族眾折損必巨,公子複可以白圭商隊多輸運絹帛珍玩等無用貴重器物蝕其質樸悍野民風,並大量換其有用之馬匹牲畜······待得某個冬季其族眾遷徙,或在其遭受天災之時,趁其不備,給予出乎意料的最後一擊,泱泱東胡大族一舉可定。”

“月氏呢?”楊楓雙目微闔,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