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危局

夕陽漸漸下落,緩緩踱到了遠山背後,隻在天際錯雜地暈染了淡淡一層霞嵐,一彎眉月,卻早盈盈地抹上了樹梢。晚風拂過枝頭,交織成一片悠長的颯颯清音。寥遠的天空,開始蒼茫起來了。庭院深深,一片連綿如多聲部複調樂章的樓屋複道、堂閣廂廊,在暮色中慢慢深黯下去,融入朦朧的夜幕,餘下高高低低錯落著、優雅精致的一線輪廓剪影。

楚都壽春城中的春申君府邸,雖然明麵上尚不敢過分逾越禮製等級,可非但宏達的規模堪與宮城相埒,恢弘崇麗甚至更在王宮之上。近些日子來,這一大片鱗次櫛比豪門大宅的深處象一張繃緊的弓,隱隱滲出一股肅烈、緊張的殺氣,外相卻是一團喜氣洋洋。春申君黃歇喜事不斷,先後與景家、屈家結為姻親。一段時間來,春申君府前車馬如流,各路公卿將領或是他們的內眷,在府邸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往來勤了許多。敬賀的各色禮品、府中購置的諸般應用物事,堆積如山。楚考烈王也遣內侍道賀,並益封黃歇食邑兩千戶,進黃歇長子黃英為上卿,七子黃戰為上將軍,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榮寵。不知不覺間,黃歇為首的黃氏一門在楚的聲望勢力烈火烹油般,再度劇增至一個新的高度。

在春申君府的後園,一個不起眼的幽邈折角,斑駁的樹影交掩處,矗立著一幢二層四阿屋麵的精美小樓。朱漆筒瓦,雕欄畫柱,門楣柱壁,丹砂配以石綠為飾,點以銀黃,爍以琅玕,繪雲氣仙靈、錦繡綺紋,文彩斑斕。這就是黃歇日常與心腹手下會商機密要務的所在。君上一旦進入樓中,小樓方圓五十步內就成了禁區。除了往來不絕,戒備森嚴的巡哨武士,披拂的花叢樹影下,假山石暗處,廊柱陰影裏,處處都隱有高手劍士。凡無征召而踏足進入禁區的,遑論身份,無論有意無意,等候他們的,隻有刀下斷首的厄運。

這個初秋靜謐之夜,誌得意滿的黃歇在此召集了他在壽春重要、近切的心腹下僚、家臣、門客。

小樓的警備異乎尋常的森嚴。外廊前廈,站滿了執戈武士,憧憧的黑影映在窗上。隨處可見守望的家將、邏查的武士,鋥亮的刀劍在淡渺的月光下射著點點微光。深夜裏,更加重了恐怖緊張的氛圍。

三五成群的人影穿過曲檻長廊,向小樓行去,其中,不乏朝中的顯赫人物。大多數人隻默默走著,有的耳語般地低聲細語著。黯淡的光線下,隱隱可以看出,許多人臉上是一副躊躇滿誌的倨傲模樣,而有些人的眉宇間卻翳著惶惑而焦灼的陰霾。

朱英雜在人叢中,獨自一人慢慢走著,想著,精神有些恍惚,心情沉悶悶的,往昔英敏靈動的頭腦象膠住了,混沌成一片。近日府邸內外的情形盡在眼中,他冷眼旁觀,胸中早已了然,知那意料中事,果真來臨了。而一切的進展,實在難以令人樂觀得起來,仿佛無形中正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悄悄地罩下。

忽然,一陣響亮張狂的笑聲自身後傳來,擊破了園中的靜寂。朱英皺了皺眉,快走兩步,讓往一邊。前方的一群門客也紛紛往兩側閃避。

七八個人捧月似地簇擁著兩條錦衣華服大漢,步履雜踏,毫無顧忌地笑嚷著,一陣風似地從朱英身畔卷過,往小樓而去。

“哈!七弟真是深謀遠慮,大有父親當年之英風!愚兄願為七弟副貳,前驅效命。”是老五黃霸張揚的聲音。

“五哥,好兄弟!父親二十年輔國持政,叱吒風雲,咱兄弟總不能弱了老人家的名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老七黃戰含有暴戾的嗓音更是不可一世。

朱英的眉峰擰得更緊,厭惡地瞥了那些背影一眼。

走在最後的一條精壯漢子突然扭過頭,銳利如劍的明澈目光看向朱英。兩人的眼光一觸,朱英心下驀的一驚。那人淡淡一笑,氣度從容地回頭追上了黃戰、黃霸。

鬥蘇!是那個一直隱於鍾離的鬥子文苗裔,黃戰新近結識,須臾不得離的鬥蘇。

朱英腳下微微一滯,無端地感到心裏的戰栗悸動。隨即,耳畔響起的一把柔和好聽的聲音又擾亂了他的思緒,“哦,朱先生,可有著些日子沒見了。”

心神不定的朱英悚然一震,回過身,下意識地應道:“啊!······李園!”

風神俊朗的李園一襲青袍,長身玉立,略低下頭,丹鳳眼略微眯著,一抹生動的笑意衝淡了隱含其中的銳利嚴峻,一拱手,微笑道:“朱先生當世智者,在下駑鈍,常欲依傍幾席,少希指教,以期終身得惠。尚望先生不要見棄,令在下抱不相知之愧!”

朱英勉強一笑,遜謝幾句,相謙著一同走進小樓。

帷幕低垂的廳堂裏燈火輝煌,大腹便便的黃歇高據主座,左右各分設兩排幾席,坐滿了人。

向黃歇見禮後,兩人各自入座。朱英緊攢著眉頭,沉吟著打量僅有微風般竊竊私議聲的大廳,近些天發生的一切連貫地串在了一起,慢慢的,一股冷氣從胸臆間湧了上來,向全身擴散。他的臉色倏地一變,闔上雙目,掩飾悶鬱怔忡的真正心情。

瞑想了一會,冷冷地咬了咬牙,朱英平靜地睜開眼睛,英睿的目光順次深深地盯著李園、鬥蘇、景宣、屈舒陽幾個人。

“父親,大王繼位,即封父親為相,賜淮北地十二縣為父親封邑。後十五年,父親以淮北地近齊國邊境,宜置為郡上奏大王,並獻淮北之地。大王乃改封江東為父親的封邑。時至今日,父親著力經營吳地,盡攬人心。而淮北十二縣,父親遺澤深遠,其民多承父親之惠,守將淖武出於父親門下。父親掩有淮北、江東兩地,而今朝野頗有動蕩之勢,父親乘時而起,南麵稱孤而有楚國,正其時也。若時勢變異,受製於人,反為不美。”長公子黃英一臉嚴肅地開了口,眉宇間溢出貪婪的得意之色。

黃戰倏然虎彪彪地直挺起身,攥緊拳頭揮舞著,自負不凡地叫道:“父親有意,孩兒願為前驅,為父親直入宮城,斬熊完首級獻於父親麵前。”

聽著黃氏兄弟的豪言,朱英雙手籠在袖中,冷淒淒地一笑。烏雲蓋頂的可怕危機下,黃家這幾位公子爺居然還不知死活地做著這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