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狙刺

手指在小幾上輕叩幾下,田單微昂起頭,眉梢一挑,眯縫的眼睛倏地睜開,閃射出尖銳、冷厲、詭譎的強光,眉宇間洋溢著陰鷙之色。外貌看著樸訥、鄉願的田單,整個人的氣韻立時為之一變,象極了一條冬眠複舒蟄伏盤曲的蚺蛇,正縱橫吞吐著閃爍不可捉摸的丫狀舌,深沉而冷翳。

撇了撇嘴,老謀深算的田單冷笑了一聲。事情正朝著他樂於見到的預期方向發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已經穩穩立於不敗之地了。如果龍陽君借機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敉平信陵君的勢力,那麽,魏國就得割讓事先允諾的邊境七座城邑。如果信陵君不甘束手待斃,以斷然手段翦滅龍陽君一黨,權臣壓主,獨攬大權。那麽,貂勃將直接南下壽春,而貫珠將飛騎西行入秦,言伐魏之利,他要聯盟秦楚,約共攻魏,三分其地。魏無忌在列國深孚眾望,但其德才也極遭人忌,相信沒人願意看到魏國落入他這樣一頭無法鉗製的猛虎手中。在魏國陷入權柄生死之爭人心惶惶的時候,在實力大減的魏無忌集中全力收拾殘局的絕佳時機,三國聯軍施雷霆一擊,信陵君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挽覆亡之厄。

微闔上雙目,田單又輕蔑地撇撇嘴,陰陰一笑。哼哼,那個龍陽,那個魏無忌!七座城邑!淺薄無知得很,這點蠅頭小利也值得他田單輕身犯險?兩千五百技擊精銳,不過為了安蠢頭蠢腦龍陽的心,堅定他行險向信陵君發難的決心罷了。縱使以逸待勞,縱使雙方兩敗俱傷,投入戰陣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壓垮一方,他也不會動手。魏國的蕭牆之禍,就得全部由魏人自己承擔,他不會讓魏人抓住同仇敵愾、矛頭外指的機會,一絲一毫也不會。

想起幾日前龍陽君乘著夜色秘訪時笑得象冬日暖陽般的笑臉,濕潤的眼睛,執手囑托感謝時的拳拳盛意,田單藏在眼簾下的眼睛掠過一道亮光,不屑地自鼻孔裏冷哼了一聲。

齊雨為使邯鄲,調停趙燕征戰糾葛。旦楚集結了八萬人馬屯駐於東阿,世人隻道是齊國不願趙國亡燕,以兵勢威壓趙人罷戰。這也未免太小覷了他田單——他但凡用兵,著眼點豈在於一,往往必收一舉數得之效。旦楚大軍,不但是對趙國的威懾,更是一個疑陣。他要把天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趙國,而魏國一亂,大軍迅速南下,席卷河內郡,再盡收昔日五國伐齊時魏國奪取的故宋地······將一大片疆域納入齊國,以置屬邑。

齊國濱海之國,雖不若秦趙楚燕諸國有後顧之患,卻也遏止了開疆拓土的餘地。經曆了樂毅伐齊之役,國勢劇衰,這是一個難得的複振機會。而襲破魏國,既中興國家,他也能暫時脫開朝堂上政敵們明槍暗箭的攻訐了。

一念及此,田單忽然被觸動了心事。伸出手撫了撫肌膚已漸鬆弛的麵頰,看著手上的老人斑,皺了皺眉,鬢邊青筋跳了幾下,心頭的慘淡升到了嘴角,憂鬱地慘然一笑,一陣迷惘猶疑,深深歎了口氣,胸臆中一股酸澀之氣直湧上來。虎父犬子,徒喚奈何!自己縱有雄心,終是年事漸高,精力頹喪,兒子不成器,難繼勳業,更無能勝任複雜的朝中政務,讓他承繼封爵,隻會把全家老少帶入泥淖。可自己這些年來已成騎虎之勢,怎能輕易遽下?或許,此番魏國事了,就不要再求爵祿以犯忌遭嫉,也不要再卷入儲君之爭了,還是多求取良田美宅,慢慢做退步計,也為後世子孫謀一世富貴······

天氣似乎太過燠熱,田單額上浮起了一層晶亮的汗珠,卻打了一個寒噤,心中一片辛酸苦痛。不甘,實在是不甘心,當年起自臨淄市椽,即墨火牛陣名揚天下,盡複齊地七十城,令齊國亡而複存,爵封安平君,食邑數萬戶,轉了一大圈,又要一無所有,作一富家翁嗎?······難道人生就隻是這麽一場chun夢?······可是上卿王孫賈封了太傅,太子地位已穩,隻為了日後莫測的虛榮,便孤擲一注地拿整個家族去進行無謂的搏奕?······

“王孫賈!”田單的臉頰略略**了一下,喉頭一梗,翻騰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覺著堵得難受。樂毅伐齊,十二歲的王孫賈集市人四百,報湣王之仇,斬殺楚將淖齒,複莒,閉關自守。光複之役,他的光芒太盛了,完全壓住了王孫賈。然而,他太清楚這個比他兒子還年輕著幾歲的王孫賈的能為了,忠烈、明睿、大膽、果俠、堅慎、宏達。這些年,清高澹泊的王孫賈和他沒有深交,卻也從未加以中傷攻訐,相反有時會出於公心為他出頭講幾句公道話。儲君位分已定,更得王孫賈輔弼,自己再摻雜其中自樹強敵,豈非殊為不智?

“唉!”田單手拄著額,弓起了身子,居然現出了萎靡頹唐的老態。

“君上!”門又輕輕拉開了,劉中夏急聲道,“外麵亂了!到處遍傳龍陽君作反,魏軍正在互相廝殺,還有些奸宄之徒正趁機搶掠。”

“哦!”田單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突兀的,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襲上他的腦際,浮起了一種不明確的隱憂。他的眼睛豎了起來,又顯出陰沉沉的冷氣,投向了劉中夏。

劉中夏咧了咧嘴,想了想,又補充道:“有消息說,龍陽君府邸和城中幾處官邸,都爆發了激戰。”

田單一拍案,忽的站起,叫道:“快!離開這兒!”他明白了自己的隱憂何在,既已決定坐山觀虎鬥,大梁亂起,他就絕不該繼續呆在這個已有魏人知曉的地方。

劉中夏不敢多問,打了個呼哨,召集各處的人手,緊隨著田單出門而去。

守在院門邊的護衛打開門,探頭左右觀瞧了一下,回首恭聲道:“君上,門外沒有······”

一句話未了,硬噎一聲,聲音戛然而止,喉頭標出一股血箭!

一道凜冽的寒光,自護衛咽喉疾閃而出,幻成一溜猩紅,淩厲地指向正快步走出的田單的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