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驚雷
黯藍的天宇沒有一絲雲彩,空闊寂寥中嵌著半輪上弦月,幾點疏星。
平丘城郊,月光的清輝鋪下了似乎要廓清一切的亮色,一大片平曠的田畈影影綽綽的,遠遠延展開去,漫入了蒼茫的黝黑夜色中。幾戶農舍,零零星星散布於其間。若在白晝,定然是一派田園牧歌式的水光山色。可現在,就在一處孤立的農舍裏,洋溢著的卻是與溶溶的月色不相諧調的冷瑟肅殺之氣。
楊楓一臉平淡地坐在一張小氈席上,聽著鬥蘇的稟報。
“公子,兩日前對他們五人下藥後,公子把他們留在了平丘將養。大隊人馬一啟程,我們幾個便上藥鋪抓了服參苓白術與他們,腹瀉止了兩三分。昨日我們雇了兩乘車,攛掇他們追趕使團,他們果然耐不住,掙紮著上路。出城不久,我們將他們引到此地,不惜重金賃下這處房舍,隻說同伴著了時疫,讓主人家遠遠避開,拘扣下他們。按公子臨行吩咐,已餓了他們一天半了,公子是否現在就要審訊······隻是,他們的腹瀉尚未痊愈,恐怕······”
楊楓淡漠地點了點頭,“帶進來。”
一會兒工夫,一個赤條條的大漢軟軟地被兩名衛士半拖半架地帶進房間,“砰!”地扔到地上。
那精壯的大漢幾日間連瀉帶餓,早脫了形,臉色黃白,下巴尖削,原是生龍活虎模樣,如今卻軟得象一灘泥。掙了幾下,慢慢撐起,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冒,一手掩著下體,支撐著搖搖晃晃站定,喘息著,瞪大兩隻無神晦暗的眼睛,嘶啞著嗓子怒道:“楊大人,你,你這是何意?”
楊楓含著笑,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那大漢。直看得那大漢又氣又羞又惱又是心裏發毛,兩腿有些兒支持不住地微微哆嗦,才微笑道:“李興?”
大漢咽了口唾沫,抗聲道:“不錯!”
楊楓慢吞吞地道:“大王派你們來做什麽?”
李興憤然道:“大王讓我們來協助大人竊取《魯公密錄》和《魏公子兵法》,大人你如何對我們使這等······”
楊楓笑吟吟地道:“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趙師兄難道沒把密旨交與大人?”李興啞聲憤然大叫,身子又晃了幾下。
“真的呀!”楊楓一臉和善,笑著點了點頭。突然一掌擊在案上,挺直了身子,怒目圓睜,眼中神光暴射,獰猛森厲地直刺李興,渾身上下勃發出一股極其危險的氣息,如一隻亟欲擇人而噬的豹子,低吼道:“那麽趙穆呢?他又交代了你們什麽?”
猝不及防的李興一窒,不由往後一縮,腳下一軟,幾乎挫倒。眼裏閃過一絲緊張慌亂,眼神往旁邊一溜,避開那張瞬息前還和顏悅色,現下卻顯得異常猙獰酷厲的俊臉,急急搖頭道:“我們臨行連巨鹿侯的麵都未見過,侯爺怎麽會另行吩咐我們呢!”
楊楓淡淡一笑,瞥了李興一眼,悠閑地坐了回去,已經心中有數了。幾天來,這家夥瀉得幾不成人形,複餓了幾頓,又突兀被拘押起來,再剝得赤條條地扔進房中接受訊問。肉體的孱弱,精神的緊張疲憊,都已到了極點。待他的情緒、神經在平緩的審問中逐漸鬆弛下來,楊楓突然暴烈地直擊核心問題,饒是李興的心誌涵養俱已甚高,也不禁在一刹那流露出了破綻。
李興的臉頰急劇地一抽搐,“吭吭”了幾聲,張了張嘴,卻又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
楊楓閑閑地坐著,好整以暇地剔著指甲,緩慢但有力地道:“李興,年二十八,邯鄲人氏。繈褓失怙,七齡而孤,長姊撫之。十一歲入趙氏武館,十年藝成,每歲考皆列甲等。十九娶妻衛氏,育子女一雙,子方韶年,女髫年······沒有錯吧,李興?”
他剛開口時,李興就目瞪口呆地瞪大了眼睛。越聽越感到一陣陣的寒栗,整顆心象浸入了冰窖中,滿頭滿臉爬滿了冷汗,臉難看地扭曲了,臉色灰白若死,精赤的身子簌簌抖著,象一片風中的敗葉。原本便腹疾未愈,此時一陣惡臭傳出,後胯黃黃綠綠的一灘又淋淋滴滴地淌了下來,流了一地。
他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痛苦地翕動著兩片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下牙齒不斷叩擊著,抖切地道:“楊楓,楊楓,你······你想幹什麽?你,你······”
楊楓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幽幽地道:“可憐你姐姐,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幼弟,卻被她摯愛的弟弟拖累了一家七口的性命,七條人命呐!可憐你的一雙兒女,稚子何辜,卻要在垂髫之年······”
李興瞳仁充血,鬢邊青筋暴跳,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慘厲地嘶吼了一聲,張開雙手,撲向楊楓!
寒氣襲體!侍立於楊楓身邊的兩名衛士兩杆長槍徑指李興的下體。
一聲怪叫,幾乎是出於下意識的本能反應,李興陡然煞住撲勢,雙手掩住下身,蝦米一樣弓起了身子。
楊楓撇了撇嘴,冷森寡情地道:“說!我會一個一個地訊問,比較你們的口供,如果你敢有絲毫隱瞞,將有十個人陪你一起上路!”
李興緊咬著嘴唇,鮮血涔涔而下。他恍若未覺,目眥欲裂地死死瞪著楊楓。若是目光是有形質的,楊楓的身上早千瘡百孔了。令人毛骨悚然地一陣嘶吼,李興撕心裂肺地嚎叫道:“楊楓,你這條狼心狗肺的惡狼······你,好!好!我說,我說,你若敢動我家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他抬起頭,悲切地閉上了眼睛,緊攥著拳頭,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悲愴而痛苦地道:“密旨是大王下的。但臨行前侯爺和館主又把趙超、我、王蕤、趙恒召了去,給了我們另一道密令······行刺信陵君!”
楊楓心中震駭,萬沒料到趙穆敢行險如此,麵上不動聲色,冷然道:“就憑你們?”
李興僵硬地道:“你還真看得起自己,侯爺根本就沒指望你能從信陵君手裏竊回《密錄》、《兵法》。他說,信陵君急著完成趙魏聯姻,又放出《魯公密錄》的風聲,定是為引我大趙高手赴魏盜寶,也定是存了不利我大趙之心,故而使我們刺殺於他。侯爺認為,信陵君不論有何企圖,必然會對赴魏的大趙高手曲意交結,這,就是下手的良機。信陵君一死,魏國有什麽陰謀我們也不用怕了······為了怕走漏風聲,此事目前隻有我們四人知曉。”
楊楓冰冷地道:“那麽秦國呢?”
“秦國?”李興粗濁地喘著氣,“趙師兄也提過這個問題,侯爺說早有安排了。他沒告訴我們,館主是知道的,他讓我們無需多問。”
“趙致呢?她不是你們館主的得意弟子嗎?她不知道你們南來的目的?”
“她不知道。館主本不同意她前來,是她自己極力要求的,館主又不能告訴她內情。侯爺後來道,她來也好,她可以留在公主身邊,如果我們尋不著機會,就讓她在信陵君見公主時下手。”
楊楓揚了揚手,“帶下去。”轉過臉對鬥蘇道:“鬥蘇,已經快二更了,我得趕回去了。下麵的幾個,你來審!”
鬥蘇的眼色冷硬,毫不動容地道:“公子,如何處置?”
微一眯眼,楊楓從唇縫裏迸出寒酷的一個字:“殺!”
萬籟俱寂,一陣清脆的蹄音踏破了夜的寧靜,幾騎馬順著大路向南飛馳。
夜風拂麵,月光清輝遊曳於披拂的樹影間。一種莫名的悲哀和憂傷襲上了楊楓的心頭,他感到很疲倦,從來沒有過的疲倦,稍稍勒韁,放緩了馬。
“展浪,自我到代郡,我們就在一起了。你可還記得,鋒鏑騎第一次閃擊匈奴遊騎,我居然是用帶子把自己綁在馬背上的。而第一次上陣,不過是圍殲三百多小股寇邊的匈奴人,但看著那一地的屍身,我吐得一塌糊塗,整整一天什麽也吃不下······”楊楓忽然開了口,聲音深沉得如深深的古井回音,有一絲絲震顫的力量。
展浪有點迷惘地看著領前一個馬頭的楊楓。是的,不知從何時起,他、他們,都習慣了殺伐決斷、鐵血冰心的楊楓楊師帥,那些楊楓初從戎時“不光彩的糗事”幾乎都已經從他們的腦海裏抹了去。不是楊楓自己忽然提起,他甚至都忘記當時他們明裏暗裏都嘲笑過這個師帥的“軟”。
“當年,看到幾百具屍體我會吐得吃不下東西。可現在,我卻看慣了血腥,看慣了殺戮,製造著血腥殺戮而沒有丁點的憐憫不忍,連用家眷脅迫人的事我也能毫無愧色地做出來······”楊楓有些怔忡地喃喃自語著。
(春節期間,應該會基本照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