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角逐(中)
沉悶的枯坐中,廳堂一點一點漸漸地淪入了暗黑裏。
呂不韋很響地咳了一聲,“啪”、“啪”,擊了兩記掌。一會兒,幾個美婢輕悄地進入廳裏,捷巧得象幾隻小貓,撤下了殘席,奉上香茗,掌上燈燭,又闃無聲息地躬身退下。
昏黃的光線幽幽漫漫地浸潤了整個空間。呂不韋看似已經很遲滯的目光穿過那幾個忙碌著的苗條身影,輕快地瞥了昭忌一眼,一線冷厲的寒芒閃過,暗自獰狠地咬了咬牙,心頭掠過了一陣沮喪。
那個老家夥,昭忌,瘦骨伶仃的身架穩穩坐著,紋絲不動,一張風幹橘皮似的老臉一副晦氣樣,整個人毫無生氣,靜穆得就象廳堂裏的一件什物。而那對眼睛,呂不韋最為厭惡的就是老家夥的那對死魚眼,死氣沉沉,不帶有丁點感情色彩,枯澀呆滯,眼珠似乎不會轉動,總是連帶著腦袋一起轉。眼光深深地凝凍在某個點上,仿佛空茫無所見,又仿佛所有的偽裝在這目光前無所遁跡,一下便能深刺入對方的內心。
四個多時辰了,饒是城府深沉的呂不韋素以宏忍堅毅、器宇深重自詡,也終於發現,他要應付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最精明、最狡詐、最難纏的談判對手。
在生意場上,在官場上打滾浮沉了半生,為了各種利益,呂不韋和形形色色的對手打過交道,深諳各式爾虞我詐的伎倆技巧,早已油得成了精。因了信陵君的緣故,他已經很看重昭忌了,可現在還是不得不惱火地承認,依然大大看輕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老家夥。
昭忌投報名剌求見時,奉的是“君上”,而非“大王”之命來談“大生意”,呂不韋立即異常敏銳地把握到其中隱含的機遇。
信陵君受製於安釐王,而他目前受困於國中政敵的擠壓,素無交往的信陵君突兀找上門,必有其所為而來。或許,這將會形成一個雙贏之局,讓他度過這個關口,重新振作,重建昔日的威權。
對於信陵君這個未曾謀麵又久聞其名的秦國死敵,其實他深心中是極為欣羨而又力圖要超越的,自覺不自覺地,他總在模仿著無忌公子的為人行事。學信陵君禮賢下士;學信陵君廣納門客;信陵君集門客編撰《魏公子兵法》,他讓門客著述《呂氏春秋》,闡述他的治國理念,成一家之言······
信陵君要談“大生意”,他很有興趣,也很期待,但他決不會表現出迫不及待的迫切樣,那是涉世未深,浮躁淺薄的舉動,隻會讓對手看輕了而占據主動地漫天要價,他呂某人是何許人,不是深淵龍也是巨穀虎,豈會在信陵君的一個手下麵前落了下風。
更何況,目下他還遠沒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別看幾個月來,他迭遭重創,幾乎淪喪了全部地盤,可手裏還緊握著一張王牌——子楚!他為子楚所做的一切,使得他和寬厚溫仁、多情重義的子楚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近乎血脈相連的異乎尋常的關係。然而,十年間,雖和子楚走得極近,但這張牌他從來沒用過。除了借扶助子楚歸國而立身秦國朝堂外,未嚐通過子楚的關係為自己謀取任何利益,隻通過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打下一片天地。因為,他的商人本色,使得他處處留有餘地,將這張王牌緊扣作掌心雷,不到生死關頭斷不輕發。他讓這份情在子楚心裏積了十年,壓了十年,而不予他回報的機會。原本他還想著救回趙姬母子,既使自己的親生骨肉登上儲君寶座,又為這份情再添上濃濃的一筆,不料卻不知為哪個不開眼的蟊賊從中破壞了。急氣得呂不韋蹶然昏厥了過去,嗣後倒常常頭昏發作而至暈厥。容貌驟衰二十年,身上掉的二十斤肉,一多半便是因此事而起。不過他一世梟雄,轉而又打開了算盤,甚至想,陽泉君、蔡澤逼得越緊,他的境況越敗壞不堪,進而他的憔悴衰老,都對他越有利,因為,越是如此,待他抓住時機發出掌心雷,就越有力量······
他的心裏異常篤定,你魏無忌想從呂某人這兒攫走什麽好處,哼哼!也得留下相應的代價。做生意?呂某人可是行家裏手中的行家裏手。
呂不韋禮節隆重地接待了昭忌。大擺宴席,珍饈肴饌流水送上,鍾樂齊鳴,笙簧盈耳,歌舞伎清歌曼舞,珠圍翠繞,綠飛紅舞······
酒筵中,呂不韋冷眼暗暗旁觀昭忌,結果完全出乎意料。那糟老頭既非灑然無忌,不拘形跡,也不是深自矜持,不屑一顧,而是翻著一對死魚眼,無動於衷,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隻在每道菜送上,淺嚐一筷。是的,就一筷!無論什麽菜色。仿佛隻是為了禮節性地給主人家麵子,慢拉慢拉地挾一筷,慢拉慢拉地咀嚼,那麽的從容不迫。便是在呂不韋背地裏的布置下,鬢光釵影、長裙曳地的妙齡美女借上菜添酒之機,若有意若無意地以豐滿性感的嬌軀挨碰他的臂肘,那老頭仍然是一副茫然無覺的神氣。無論眼中,還是臉上,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流露。對呂不韋的寒喧也不過禮節性地應對兩句。卻又不給人倨傲清高的感覺,怎麽看怎麽象一個飽經世故、行動遲緩的衰朽老翁。
滴水不漏!
呂不韋眼裏微掠過讚許之色,清了清嗓子,大聲吩咐所有下人、舞伎、侍衛退下,無召喚不得接近廳堂。
轉瞬間,鍾樂聲息,廳中隻剩得兩個人了,寂靜得一絲聲響也沒有。
輕抿了一口酒,呂不韋目注昭忌,等著老家夥談“大生意”。
又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老家夥還是那副死氣活樣,瞪著死魚眼,直視凝注在前方某一點,慢拉慢拉地一筷一筷淺嚐著新送上的幾道菜。幾道新菜各嚐了一筷後,老家夥閉了嘴,不言不動,筆直地坐著。難為這麽個衰朽老翁,腰杆還能挺得如此筆直,倒真令人佩服。
呂不韋一震,眼睛微眯,心中有數,碰上對手了!隨即鼻翼不屑地翕動兩下,這一套,呂某人當年在生意場上早玩過了。好!就較量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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