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馨兒並不是大興朝的第一位女主事,早在三代之前,大興便出了位一頂一的女主事,名曰魯雲兒。
那時的大興朝剛開國不久,隻傳了兩代君王,國力還不甚繁榮,和熊月不過是旗鼓相當,互不相讓,遠不像仁和年間的大戰之後,熊月再沒了能抗衡大興之力。而中宗也不過還是皇子,被封了個寧王,也不知日後能不能有幸一爭皇儲之位,隻是照著他父皇的吩咐行走於朝堂,幫忙打理政務。
這年上,寧王得了個新差事,便是要在雲京東郊修建一座行宮。當時的仁宗本是不想太過鋪張,可皇宮位置低窪,總有潮濕之氣,太後早年生產的時候著了風,住在皇宮中風濕之症一年重似一年,於是仁宗隻得派了寧王將修園一事接過來,但不可太過聲張,以免惹來民怨。
寧王接了差事後,不敢有所怠慢,當下裏就找到了當時的工部侍郎大人,看看有無可用之才供他驅使。不幸的是,由於大興那時實行的是匠人殉陵製,上一波厲害主事都成了陵中之鬼,下一波由於人才青黃不接,還未補齊,一時間除了點生澀工匠,竟然無人可用了。
寧王和工部侍郎都不是懂造園的人,又不好以皇家名義公開招攬人才,無奈下,寧王手下的謀士為他出了一招,寧王便買了處宅子,依計充起了一位富商公子,謊稱自己買了東郊荒地,要蓋個園子,並在雲京東市和西市上放出了消息。前來應差者不少,卻盡是些不中用的,挑了月餘,寧王也沒遇到滿意之人。
忽而一日,風雨四起,寧王自覺應無人來了,便想早些回寧王府,免得剛娶進府的寧王妃不滿。雖說他這純屬是政.治聯姻,對王妃毫無感情,買了宅子,還能躲躲王妃,但成婚以來,寧王整日在外跑,已經晾了王妃快半月了,再不回去看看到底說不過去。就在他欲要安排馬車時,寧王的侍從進來通報:“王爺,門外有一女子,說是她懂得造園,能擔得起您的差事。”
“女子?”寧王疑惑道。曆來工匠都是男子,倒真未聽說女子有這本事。寧王有些好奇,便放了這女子進來。
女子來了堂上,一身素淨的馬麵裙,雖身量不高,但臉龐清秀,落落大方,毫無市井之俗氣,粉藍色襯得她還多了點靈氣,隻是裙上還有兩三個補丁,估計是不富裕,看上去絕未到二十歲。
“你就是能修園之人?報上名來。說說你師從何人,有何本事。”寧王打量了女子一番,就坐到椅子上,想看這小女子如何應對。
“小女子魯氏雲兒,家傳的手藝,造園的行當莫有不通。上到棉絲引線,下到挖土堆石,木工活計,花木栽種,都可擔得。”
“口氣倒是不小。”寧王走下堂來,湊近了這小女子:“你說你~姓魯?”
“正是。”
“可是~魯氏後人?”
“正是。”
魯雲兒不慌不忙的答著,胸有成竹一般,並不像尋常民間女子躲躲閃閃的。寧王對她又生出幾分好感,便有心想試試她,指了個侍從下去:“拿筆墨棉絲來,我倒是要看看她是不是光說不練的。”
寧王不懂造園,但這不影響他知曉棉絲引線的絕技。工部侍郎早就告知寧王,此乃工匠手頭上的至高手段,若是能習得,必是個強的。可惜寧王棉絲倒是沒少備下,真會用的,一個也沒找到,汙了不少棉絲,還有個冒牌工匠想來騙點銀子,沒想到光說兩句沒騙過去,還要見了真招才成,筆墨拿上來就把他嚇得尿遁了。對於這魯雲兒那麵上的淡定之色,寧王更是好奇。
兩盞茶的功夫過後,魯雲兒給寧王結結實實的露了一手棉絲引線的絕技,寧王看的是心服口服,當下就定下了由魯雲兒來接手東郊造園一事,讓侍從自帶了魯雲兒去賬房支銀子,一問之下才知,魯雲兒是因水患跟家人走散,流落到雲京城的。之前她一直靠著界畫手藝接些活計,不過粗茶淡飯,見那貼的告示上銀子豐厚,又有家學傍身,她便來了。那馬麵裙還是她去找鄰家姐姐借來的。
寧王知曉魯雲兒境況,本就佩服她造園技藝的寧王將人留在了宅子中,命人好生照顧。不幾日後,便拿來了委命文書。直到這時,魯雲兒才知曉她要做的是皇家的行宮。事已至此,魯雲兒生在工匠世家,早就知道這皇家差事的輕重,要推是推不得的,又早拿了銀子,便隻好應了主事的差事。
寧王並未透出自己是皇子的事,他本是對造園有些興趣,但此等低賤活計,皇子是斷斷不可學的。借著這次督辦的機會,寧王謊稱自己隻是個工部小官,一來二去,便跟魯雲兒混熟了。
魯雲兒跟那些官家貴女不同,她聰慧而不嬌氣,偶爾還有些男兒心性,還總是笑臉迎人,沒有小姐脾氣,跟寧王頗能對到一處。時日一長,雲兒便入了寧王的眼,為了和她長在一處,寧王回到府上的時日比之前更少了,本就驕縱的寧王妃便生了怨氣。
寧王妃的父親是大興的開國重臣之後,對女兒嬌寵了十幾年,怕女兒委屈了,可不想女兒剛出嫁不久,便獨守空房,他就勉為其難的豁出臉麵去了當時的“明園”,來找這個皇家女婿探探虛實。到了園子裏,他老遠就見到寧王和魯雲兒有說有笑,便明了了其中緣由,轉頭就到皇後那裏告了寧王一狀。
寧王生母早亡,皇後這個嫡母的兒子又早夭,她見寧王這兩年辦差得力,皇上還未立世子,便早就有意要收了寧王為養子,到時候再多給皇上吹吹風,爭取讓這個無依無靠的寧王為自己的太後路保駕護航,故而皇後背後周旋,本是地位不高的寧王,才得以跟這頗受皇上器重的重臣之女結了親,這新婚不久,寧王就看上了別的女子,皇後可是眼裏揉不得沙子了,當天就趁寧王不在園中時,將魯雲兒關了起來。
魯雲兒無故不見了人,讓寧王猝不及防。寧王遍尋明園,也未得見魯氏。看守明園的小廝本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著不將魯雲兒被帶走的事告知寧王,但寧王急到水米不進,魯雲兒平日對這小廝還多有照顧,小廝開了良心,不忍見這對有情.人被煎熬,便告知了寧王實情。
得知真相的寧王怒而衝到皇後宮中求見,跪求皇後放過魯雲兒性命。
“哦?你想救她,那可不是光求本宮一句就能了的。”皇後深知,此時正是跟寧王談條件的最佳時期,到底她不是寧王的親娘,這個兒子又已是成人,想要收住他,小恩小惠反倒不如利益糾葛,而魯雲兒,正是寧王的軟肋。
寧王雖不算尊貴,卻因生母早亡,耳濡目染了宮中的爾虞我詐,早懂得了利益互換的道理。朝堂間盛傳皇後想尋一養子做依靠,寧王一直以為皇後想要的是年僅七歲的小皇子,以便控製,未料到,她是奔著撿個便宜兒子來得。在幾位皇子中,沒有生母的寧王,和尚未封王的五皇子,無疑是最便宜的,他二人無需培養,父皇又臥病已久,若是他日群臣想要個國賴長君的皇帝人選,也好過輔助幼子。也是到了這時,寧王才明了這門和貴女的親事到底是怎生來得:皇後早就想扶持於他,與其說是扶持,倒不如說是利益共擔。有了魯雲兒,太後這是拿住了寧王的軟肋了。
寧王萬不曾料到,他為自己編織起的情愛美夢,還是這般輕易的被太後戳破了。情愛到底大不過人命,被人拿捏住的寧王,徹底屈服了:“母後,兒臣願為您馬首是瞻,隻求您放過雲兒。”
“好!”皇後站起身來,她終是收住了寧王的心:“今日起,你我母子同心,可不要忘了本宮對你和魯雲兒的成全。”
寧王壓著性子,千恩萬謝的走去接魯雲兒出來。但紙裏包不住火,寧王的身份,再也瞞不住魯雲兒了。一見麵,雲兒就起身給寧王行了禮,全無往日的親密:“下臣魯氏,參見寧王殿下!願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寧王朝雲兒伸出的手,猛的僵在了半空中,魯雲兒曾言不願跟皇家有太多糾葛,不過是為了有份豐厚銀子,才接了這活計,當主事也並非本心,如今讓她知曉了心意相通之人竟是皇子,怕是二人想要再續前緣也難了。
魯雲兒不願被他扶,自站了起來:“多謝殿下相救,下臣魯氏定鞠躬盡瘁,將明園修建停當。”
“雲兒,你~你跟我生分了~”
“殿下和下臣本就不同,何來生分隻有?”
寧王一聲長歎,眼見著雲兒走遠了…
此後一年,寧王和魯雲兒未再相見,明園在雲兒的操.持下,初見規模。寧王妃也懷上了孩子,皇後收了寧王為養子,扶持這寧王進了朝堂,寧王儼然有了要加冕世子之態勢。可隻有寧王自知,他的心,還在魯雲兒身上。
本就臥病多時的仁宗,在那個夏日,轟然而逝,皇後輔助寧王登基,是為中宗。剛登基不久,大權在握的中宗不再懼怕皇後娘家的勢力,也有了自己的近臣。皇位還沒坐穩,中宗就有意要將魯雲兒納入宮中,被魯雲兒嚴辭拒絕。太後知道了中宗所想,將魯雲兒秘密接入宮中,為了平衡朝堂之勢力,給魯雲兒喂下了寒涼之藥。用太後的話說,若是中宗非要納了魯雲兒,那也不能讓她有皇子誕下。
憤怒的魯雲兒對中宗更是恨惱,以死相逼,堅決不想入宮,隻願為主事一生。中宗也惱了不識抬舉的魯雲兒,卻不忍殺她,隻是定了女子為主事不得嫁入皇室的密令。失去了生育之力的魯雲兒在雲京城內成了笑話,無人再敢娶魯氏,就連個求她做填房的都沒有。魯氏萬念俱灰,一門心思的撲在了造園上,為解寂寞,她收養了三位小乞丐,分別賜姓土木屋。魯氏還不到二十歲,這幾位乞丐已是十二三歲,叫娘總是不合適,魯氏就把他們當徒弟養著,傳他們造園之法,也算聊以慰藉。
平靜的日子未過去三載,大興又遭了旱災。百姓動**,一刻間民不聊生。熊月趁機發難,大舉進犯大興。皇家就此停了明園修建之事,沒了銀兩收入的魯雲兒,為了養活三位徒弟,便入了去前線援軍的工匠隊伍。
多年的操.勞動**,抑鬱掙紮,早就摧垮了魯雲兒的身子,此番去了前線,她更是幹鍋熬粥,不堪重負。大軍凱旋之後不久,魯雲兒就徹底病倒,再支.持不起了。未多時,便病入膏肓,即將不久於人世。
仁宗得知心上人即將命絕,馬不停蹄的喬裝來了魯雲兒所住的小院。兩個被種種牽絆傷透的有情.人,終是在魯氏咽氣前得以和解。仁宗哭著牽起魯氏瘦成竹竿的手,喃喃哽咽道:“雲兒,你~可還有未了之心願?朕,朕定替你完成。”
魯氏閉了眼,良久,終於有力氣說了最後的請求:“下臣~下臣隻願工匠再不殉葬,我的幾位徒兒~”魯氏咳了起來,猛的吐出口血來。
仁宗用帕子接了,更是難受。嘴角掛血的魯氏被仁宗抱在懷中,慘笑道:“幾位徒兒能世襲主事,匠人守國,不必再輪殉赴死~”
魯氏說完,又閉上雙眼,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雲兒,你可有話要對朕說?你受了這些苦你悔過嗎?你為何非不進皇家,為何啊?”中宗已是哭紅了雙眼,卻還想在魯氏離開前給自己要個說法。
“不~悔~”魯氏聲音極輕,而後,她長吐出一口氣,隻動了嘴,再沒有了聲音:“自~由~”。
中宗看著懷中人沒了氣息,放聲大哭。可這一切,再也喚不回了。
失去摯愛的中宗,將魯雲兒的意思都推行下去,從此工匠不必殉葬,而是改為離家,主事也成了世襲製,再不用輪殉而亡。
又十年後,中宗看遍天下女子,卻再無像魯氏一般令他心動之人。中宗悔不當初,遂改雲京為雲寧,雲是雲兒,寧是寧王,這才是他二人初遇的樣子。
雲寧百姓也不知為何被改了地名,隻是每日照常勞作,積攢財富罷了。這段往事摻了太多皇家之秘密,再無人敢提及。而魯氏的故事,也就此隨風,除了土木屋三家一代傳人諱莫如深,皆不為他人道也,即便是他們的後人,也隻知有個祖師爺罷了。
可無人想到,祖師爺,其實隻是個弱女子。所謂匠人守國,不過是從起於一個小女子,而她的情愛和時光,都為造園和自由付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