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主事,都什麽時候了?你莫要胡鬧!”魏大人的黑痣攢到了一處,比平日高出不少,配上他暴起的青筋,著實是真的急了。

人命關天,他怎能不急?

“魏大人,你放心,我定不辱土家聖手之名,快些讓我去吧,不然時辰過了,你我都要性命不保的!”

眼下狀況,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木瀚卿本來想出麵替了馨兒,可這斧子上的準頭活,他實是不甚擅長,又素知馨兒是個能幹的,便隻得為馨兒捏了把汗,目送她批了屋明哲脫下的朱衣,一路拎著斧子上了梯子。

皇後見上去的是個女子,沒忍住好奇,對皇上開了口:“陛下,這工部何時有女子做主事了?”

“皇後莫要奇怪,我大興三朝前就有過女子為主事的先例。魏卿當初也是循了先例,才有了土家這女子。無妨無妨,朕倒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女子,敢頂著殺頭的危險接過了上梁的斧子。”

“我大興富庶,女子也可讀書習字,出了能人,也是皇上您洪福齊天,才惠澤百姓呢。”

皇上聽著皇後的話,很是受用,心中的怒氣消了些,靜心要細看下馨兒如何動作。

馨兒沒有說實話,那大梁到底不是她督辦的,為何會如此反常,她也不知曉。但在場眾人,能上梁的也隻有他們三位主事,木瀚卿用斧子缺準頭她是知道的,屋明哲又是這個樣子,若她再不出麵,那在場眾人就隻有等死的份。

在馨兒奪過斧子的那一刻,她的心境和要頂替土玲瓏進工部時十分相似,卻又更多了一番責任。前一次,她是要護住她看中親近之人,這一次,她要護的是一群無助之人。

馨兒的手死死攥住,她咬住下唇,一絲腥流入口中。洪馨兒知道,下唇已被她咬破,但唯有如此,她才能鎮靜下來。翻身上了梯子,馨兒睜大雙眼,定睛細看。

原來那梁頭上不上,是因為一側的麵漆比另一側高出了一分,這差別十分細微,若不是高手,怕是根本就察覺不到。即便屋明哲家學甚好,他也難以分辨些微差距。

不用說,一定是屋明哲上漆時,在哪一個步驟中.出了紕漏,多刷了一下,才會有了這結果。

馨兒有了主意,當機立斷,她要砸的,原來是下麵的槽子。

“磅!”第一斧砸下去,那大梁終於動了。

“磅!”第二斧下去,大梁晃了晃,還是沒有歸位。

底下的人現在全都仰起臉看向大梁,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見。是死是活,全看這最後一斧了!

馨兒連吸了兩口氣,屏住了呼吸,將周身之力集於手上,運足了力,看準位點,手起斧落…

“磅!”最後一斧砸在槽子上,“哐啷”一聲,榫卯歸位了!

梁下眾人,早顧不得皇上還在場了,紛紛拍手稱快。樂伎們馬上拿起了各色樂器,奏出了他們生平裏最動聽的《上梁賦》下片。洪馨兒懸著的心也總算放下了,翻身從梯子上爬了下來,跑回到角落處的紅幔布之後。無人知道,她的手心裏,早已汗濕了一片。

皇上在金鑾座上也是歡喜,畢竟上梁一事在皇上看來關乎國運,他登基後不久禦花園就遭了天火,已經有些不軌之臣在蠢蠢欲動,就著此事大做文章了。皇上雖為世子,登基前也是有些朝中勢力的,但一朝為君,大不相同,加上太後的娘家也沒什麽根基,皇上年紀又輕,想要在朝堂攏住大權,也並非易事。剛大梁上不上,皇上的擔憂並不比在場那些樂伎少,若是出了問題,恐又要落人口實,給了人可乘之機。

心中是這樣想的,但皇上貴為九五之尊,並未表露出擔憂,而是用怒氣把一切掩了過去。儀式繼續進行,皇上帶著皇後和朝中大員來到殿前上香祭祀,三跪九叩後,上梁這件大事便了了。

待到從地上起來時,洪馨兒才發覺自己這朝衣實是太為寬大,袖子都蓋住了手,束帶也鬆垮著。為免一會兒封賞時失儀,她便想趁著眾人沒有留意她時,偷偷整整衣飾。

還是魏大人發現她要做甚,伸手攔道:“土主事莫要再弄,脫了這朝衣便可。這朝衣你穿著,無論怎樣擺弄,都是無法合身的。”

洪馨兒這才真回過神來:“魏大人所言極是,我內裏還穿著朝衣,怎生腦子還不好用了?”

“你擔了這麽大的事端,慌了神也是有的。”言罷,魏大人狠狠看了一眼還蹲在地上哆嗦的屋明哲,歎氣道:“你那朝衣快給屋主事穿上吧,不然他穿成這樣,才真是要失儀了。”

屋明哲現下隻穿了中衣,剛境況危急,無人去考量許多,左右他是躲在紅幔布之後的,魏大人扒了屋明哲的朝衣就給馨兒披上去解圍了。馨兒剛忙著,也沒留意這許多,現下她看了一眼屋明哲,趕快收了目光,擋住眼脫了朝衣,遞到了魏大人手上。

屋明哲接了衣服,三兩下穿好,目下看去,他還是哆嗦的,隻是臉色比剛下來時,屬實是要好看了不少。出了這麽大的岔子,屋明哲自知怎樣解釋都不能免罪了,隻得默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厄運。

皇上拜祭完了,按例傳了三位主事和魏大人一齊上前:“來啊,剛上梁的土主事近前一步,抬起頭來。”

洪馨兒聽了宣召,忙上前兩步,再次跪倒,行了大禮:“下臣土玲瓏,拜見吾皇。願吾皇洪福齊天,萬壽無疆。吾皇萬歲萬萬歲!”

“土主事莫要拘謹,抬起頭來。”

一旁的皇後見皇上對個年輕女子麵露微笑,臉上快速掠過一絲疑惑,心中霎時起了別的盤算。

洪馨兒抬起頭來,並不敢將目光在皇上身上停留多久,隻一眼就又低了頭。

“土主事巾幗不讓須眉,今日上梁一事,土主事之勇氣技藝,朕全看在眼裏,必要重賞於你。來人,將前日裏蜀地進貢的織錦取五匹來給土主事。再去內務府中吊一斛上好的珍珠,一並都賞賜給土主事。”

“謝陛下,下臣定當盡心竭力,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旁的內監馬上著手傳話去辦了,片刻都不敢耽擱。

“眾卿平身,土主事,你再近前些,起來說話。”

洪馨兒得了皇命,這才站了起來,又往前走了兩步。

“朕且問你,這大梁連著兩輪都上不上,可是製梁時有何不妥之處?”

馨兒聽了這話,心裏敲開了急鼓,麵上卻得神色如常。她固然知曉那大梁是屋明哲上多了漆料,才釀出了今日之事。但若著實全說,屋明哲恐要項上人頭不保,若不說是屋明哲錯處,則有了欺君之嫌。

馨兒正思忖該如何作答,皇上又開了口:“土主事,可有不妥啊?”

“是了,我本就是冒名頂替的,已是欺君之人了。不若再保一人,左不過就是事敗並罰罷了。”想到此處,馨兒倒是多出了幾分底氣:“回陛下,大梁並無不妥。”

“既然無不妥,為何要砍上三輪才得以歸位啊?我大興可從未有此先例,土主事對這事怎麽看?”

“這…”洪馨兒的腦子,此時轉得飛快,她想盡了聽過的眾多話本,使盡了平生胡謅之能,編了個有些生硬,卻足以讓皇上歡心的由頭:“陛下,下臣聞聽,佛家修煉講究九九歸一,九九之後,萬物便開了新紀元,是為人事間最高境界。此次總共三輪上梁,整整砍了十八下,翻過來就是八十一,正應了九九歸一一說。這必是上天佑我大興,九九歸一,往日艱險已過,日後國運昌隆之兆。且之前從未出現此境況,想必是上天暗示,陛下乃我大興朝第一明君也,必能開創一番新紀元,建立不世功績之意。”

這由頭在市井之人聽來,必是生硬無解的。但在坐的當朝大員,可是不遺餘力的要對皇上追捧奉承一番,聽了這話,他們竟主動配合起這個九品小官來,齊聲道:“土主事所言甚是!九九歸一,天佑大興,天佑吾皇!”

這下好了,生硬的理由也站住腳了。

皇上聽了也自是高興,但還是不免疑惑:“好好好。但土主事,既然上天暗示九九歸一,為何不讓你等砍九下就作罷,非要砍上十八下呢?”

這一問,馨兒可真是胡謅不出來了。正待她無計可施時,木瀚卿上前了一步,緩緩開了口:“啟稟陛下,今年乃是花神娘娘滿十八萬歲之年,想必這十八下,不止有九九歸一的暗示,花神娘娘大概也想要從陛下這要點賀禮。”

洪馨兒偷眼看了下旁邊的木瀚卿,真為他捏了把汗。這種不要命的事,他木瀚卿跳出來幫忙幹嘛?搞不好兩個人都要被拉下水的。

“這位是?”皇上指了指木瀚卿。

“啟稟陛下,下臣乃工部主事,木瀚卿。”

站在皇上身邊的大監跟皇上耳語了一句:“陛下,就是那個最善植花草的木家。”

皇上聽了這解釋,似有所想,馬上龍心大悅:“木主事所言甚是,你有家學傍身,想必對花神娘娘一事自是錯不了的。想我大興九品官員都有如此見地,實乃我大興之幸啊。眾卿以為如何?”

大員們忙附和:“人才輩出,天佑大興!”

“好!”皇上從鑾座上站了起來:“土玲瓏、木瀚卿,上前聽封!”

“土主事,今日起朕將你的俸祿提到從七品,暫代掌案,待你再多些曆練,再頂掌案之缺。”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木主事,朕也給你抬俸,與土主事同等,望你二人精誠協作。”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又頓了頓:“魏卿,上前聽封!”

魏大人忙近前跪下。

“魏卿在從四品曆練已久,即日起,提魏卿為正四品。”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魏大人沒想到,自己居然也跟著沾了光。

“另你三人每人賞黃金百兩,午後去支來便可。”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三人千恩萬謝,這番因禍得福,也是一番奇遇了。屋明哲的罪責,就這樣被掩過去了。

禦花園中眾人的心,可算是安下了。眾人散去,魏大人得令隨皇上皇後同遊禦花園。隻那屋明哲還是個沒看開的,待到了無人之處,便跟馨兒要問詢一二:“土主事,那大梁真的並無不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