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聽得這話,立時就動了怒,連帶著他臉上的大黑痣都抖了一抖:“放肆!皇命當前,豈容你說不炸便不炸?我問你,若不炸這假山,你可有法子千裏之外運來足夠的湖石?耽誤了修園,你我都有性命之憂,快些起來,莫要胡言!”

說到底,魏大人從心底還是護著馨兒的,總歸是人才難得。不然就憑剛才馨兒那一句話,若有心之人曲解一番,汙蔑洪馨兒辱沒朝廷罔顧人命,沒來由怕就要得了大罪。

一時激憤的洪馨兒,還沒意識到她整日小心行事,卻差點為剛說了句實話而遭大難,還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大興的火藥製造算是發達,依照火藥威力,共分五個等級。最末級的,不過就是給孩童拿來做個花炮,但也常有崩了眼珠的事發生。而這開山取石,用的則是等級最高的火藥,號稱“萬山碎”。若不是家傳的火藥作坊出來的人,很難掌握那絲毫用量的差別,稍一不留神,便會過了用量,卻難以察覺。引線埋的深度,也是大有講究。土洪曾教過馨兒,非要有造陵開山之類的大造作,才可動這火藥。洪馨兒本就覺炸山取石甚為不妥,又無力阻攔。如今又鬧了人命,她懊悔不已,哪裏會起來?

魏大人雖氣她,卻總覺馨兒跪在地上不妥。隻好又勸道:“土主事,你快些起來,隨我等去下一處假山。”

“不,請恕玲瓏不起之罪!”

“你你你…”魏大人被馨兒氣得,伸手指著馨兒隻顧發抖。

隻見馨兒重重咬了咬下唇,抬頭開口道:“魏大人,若玲瓏有法子不用那大堆的石料堆山,隻些許點綴便可,可否斷了今日炸山之舉?”

“若你有法子,為何不早些言明,要拖到此時?”

馨兒定了定神:“隻因此法乃前朝之舊製,我朝用此法甚少。故未敢多言。”

“是何方法?”魏大人收回手來,那顆大痣也抖的差了些:“你且說來聽聽。”

“此法乃以土為基,以石做撐堆山,將那土…”

“土主事,你說的可是…”魏大人打斷了馨兒的話:“石包土?”

聽得“石包土”,在場的眾人都怔了兩怔。當年土洪曾帶眾工匠鑽研石包土工藝,費盡心思,最終也未大成。幾位工匠雖年輕,但到底聽師傅演說過這段艱難之事,屋明哲和木瀚卿對此更是早有耳聞。但木瀚卿心中知曉,即便是用石包土的法子,他們所有的湖石,也是遠不夠的。

本不想多言的木瀚卿,還是沒忍住對造園技藝的探究之心,開口問道:“土主事,即便是石包土的法子,禦花園中所剩的可用湖石,怕是也不夠。你這般說,讓我等如何自處?”

“此事我已想到。”洪馨兒幽幽道來:“石包土,石料還是不夠的。但…”馨兒頓了一頓,好似再想了什麽:“但你可知,我想做的,是石插土。”

眾人聽了此話,都豎了耳朵。

“哦?老夫隻聽過土包石,石包土,何為石插土?”魏大人問出了眾人疑惑。

“家父曾言,土為山之肉,石為山之骨,草木花藤,乃山之筋也。若我等先以土堆出山形,再以湖石插於特定之處,抵住土塊滑落,露土之處再綴以連接之花木,必能牢固,也能讓山形曲折,綠意橫生。”洪馨兒演說著,但這法子,卻並不是前朝舊例,還無人用過,隻是土洪曾教過馨兒而已。現下為了其他工匠免遭厄運,馨兒也隻好搏上一搏。

“你既有此法,為何才說出口?若你早言,小卓子便可無礙了。”木瀚卿有些不忿。

馨兒當然不能言這法子她也沒把握,便隻得道:“此法勞作艱難,且不常用。到底不比直接用湖石堆山來的容易,我也是心存了僥幸,才沒說出口。”馨兒紅了眼眶,已有啜泣之意:“小卓子枉死,我心甚痛。人都說急中生智,我…”

魏大人見馨兒眼淚都要掉落下來,忙遞了帕子來打圓場:“土主事,莫要落淚了,大庭廣眾,別失了身份。快些起來,拿帕子擦擦。”

勸住了馨兒,魏大人又來勸木瀚卿:“木主事,土主事到底是個女子,同你等一處勞作,已屬不易。她若早想到石插土,她早會說了,莫要再多責她。日後還要一處共事。”

魏大人的麵子,木瀚卿還是要給的,他便不多說了。魏大人吩咐馨兒:“土主事,今日我等先行回禦花園,你回府上將那假山樣式畫出,明日帶來一瞧可好?”

洪馨兒輕點了頭,紅著眼眶走了。

魏大人望了望馨兒遠去的身影,輕歎口氣,不必多言也可知,土主事定是一夜無眠了。想她和自家女兒一般年紀,卻為父兄擔了這許多,殊為不易。魏大人對馨兒更多了幾分賞識。

木瀚卿雖也有觸動,但無意多言。這日也沒剩幾個時辰可以辦差了,他帶工匠們碼好石料,便也到了歸家之時。

及到家中,木瀚卿還想著馨兒所說的石插土,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製式,他從未見過。木瀚卿用過晚飯後,就去了書房,想跟木老主事討論一二。

“什麽?土家姑娘要做石插土?”木老主事聞聽兒子說辭,拿書的手一滑,那書直接掉到了地上。

“爹,石插土…有何不妥嗎?”

“不妥,實為不妥啊。卿兒,你說那土家姑娘是為讓魏大人停止炸山取石才提議做石插土假山?”

“正是如此。”

“這土家姑娘,我還真是小瞧了她。”木老主事撿起書來,對木瀚卿道:“卿兒,你可知,土家姑娘這是為救人,拚上了自己的性命?”

木瀚卿一愣,他從未料得此事會如此嚴重:“爹,您何出此言啊?這不是前朝舊曆嗎?”

“土插石是當年土家老主事在世時所思慮的一種假山製式,隻是紙麵上可行,多年來從未有人真用過,毫無前例可依。土家姑娘如此說,她是在用自己的人頭賭那些個底層工匠之命。一旦事敗,她要如何收場還未可知。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卻這般大義,真是得了土家老主事的真傳。”

“爹,那孩兒可還用疏遠她?”木瀚卿聽了他爹的話,已對馨兒心生敬意,想要幫人一二,但又怕搭上家族前路,便想開口跟他爹討個主意。

“兒啊,此事風險極大,莫要讓他人看出你與她親近。但你可暗中用家學助她,也算全了為父和土家老主事的情意。”老木主事站起身來,去身後的木架上取過本書,遞給了木瀚卿:“卿兒,你可回去盡讀此書,這其中有我木家花木栽培之頂級密法。土家老主事遭難,為父深感自責,如今他女兒為救人將遇大災,我等若不暗助一二,說不過去。但切記,隻可暗助,麵上還要疏遠之。”

木瀚卿接過書,見那上麵寫著《木氏密譜》:“父親的指點,孩兒定記在心中,您盡可安心。”

一夜無話。

轉過天來,馨兒早早就頂著兩塊大烏青來了禦花園,隻等魏大人下朝,好看她昨日所畫製式。

魏大人一下朝,便召了三位主事同來看畫。馨兒的畫工,魏大人是信得過的,但他沒想到,這畫上共有五個側位的假山形製,無論從哪一麵看,都宛自天開,沒得再挑剔的了。隻是土的用量不是小數,馨兒也考慮周全,在那畫上給出了挖湖堆山的做法,恰好清出的那些淤泥可以一用。

“土主事,畫的不錯,就按你這圖去辦吧。不知木主事和屋主事意下如何?”

屋明哲本著馨兒做的不懂也要支持的原則,剛想附和一句,沒料到被木瀚卿搶了先:“此假山造詣非常,理當造之。”

屋明哲看了看木瀚卿,想他前日剛責怪馨兒,今日又是這般,到底為何?

本就滿腹疑慮的屋明哲,哪裏能讓事藏過晌午?回了園子,屋明哲稍安排下諸位工匠如何處理淤泥,便去尋他的木弟弟了。

屋明哲本以為木瀚卿在帶人搭那浮翠亭,卻撲了個空,並未見人。直走到瑜竹軒旁,才見他木弟弟在那擺弄著幾株毛竹,時不時還卷出了個傻笑。

“木弟弟,可找到你了。你在這軒中做甚?那毛竹又未燒過,你動它做何用?”

木瀚卿見屋明哲來了,忙收起傻笑,換上了他擅長偽裝的微笑:“屋主事,這軒中毛竹過密,我想移出一些栽到新修的假山上去,也可省些銀兩,你看如何啊?”

“哦?木弟弟此番為何對土主事所畫假山這般上心?移竹子的事還早的很,你就開始籌謀了。莫非木弟弟對土主事已另作他想?”

木瀚卿真是被屋明哲弄得沒了脾氣了。這人白比他大了一歲,怎的事事都能往討好姑娘上想?但他說的也有道理,毛竹的事情還遠的很,自己為何要如此提前考量?難道僅是昨夜爹的一席話讓他對土家姑娘心生敬意?

木瀚卿意識到不對,耳根微紅,收了笑臉,嚴肅道:“屋主事莫要胡言,我和土主事何時對付過?我對她絕無他想,看這竹子,能給假山修築鋪路,順便還能…”木瀚卿竭力組織著自己的言語:“還能捉弄土主事一番,泄泄她不顧人命帶給我的仇怒。”

“那你倒說說,怎個戲弄法?”

“招蟲?”

“木弟弟,你細說說。”屋明哲滿臉欲知真相如何的表情。

“屋主事附耳過來。”

木瀚卿哪裏知道,他隨便編借口敷衍屋明哲的事,恰被來此處欲和他商議假山選種的馨兒聽去了後半截。

馨兒氣得咬著牙,心說:你個姓木的冤家,前次的胭脂還沒找你理論,我師父的死尚無定論,又要招蟲來作弄我?今日要不讓你瞧瞧咱東市小霸王的手段,我洪馨兒何以立足?

洪馨兒定睛看看四下,空無一人。她挽了挽袖口,蹲身摸了幾塊翹起的卵石,借著那圍牆外的一株油鬆,三兩下就上了牆頭。

馨兒剛準備賞木瀚卿一計洪氏連環擊,低手一摸,才想起她此刻並未帶用熟的彈弓。

但這隻給馨兒帶來了片刻失望,沒有彈弓,可有毛竹啊。馨兒趁木瀚卿背過身去時,悄悄弄彎了一株長在木瀚卿身後的毛竹。毛竹枝幹彎曲後,反彈之力極大,這一下打在木瀚卿身上,疼的他直叫:“啊,啊。”

屋明哲扶住木瀚卿:“木弟弟,你怎麽了?”

“我的背,背被竹子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