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朝元和年間,國泰民安,天下富庶。然世事更替,曆來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即便是繁華一片,也免不得生老病死。

這年冬末,工部九品主事土洪在修葺皇陵之時,不幸身死。土家夫人存疑,幾番托人查探,也未解開夫君枉死之謎。

宮中禦花園遭遇天火已久,工部急需土家新任主事頂上,再耽誤不得。土洪下葬之後,吏部的任命文書就送到了土夫人手裏。新任主事的人選,正是土家次女土玲.瓏。

任命已下,再難更改。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土玲.瓏厭惡造園之術,從小學藝就未用心過,此番若她這般就官,定是要砸了土家數代人累積的造園聖手之名。情急之下,土夫人想到了另一高手,想讓她給自家女兒指點一二,便差了丫鬟香秀去給人傳話。

翌日卯初,天還未大亮,一年輕女子便現身在土家後門。女子大約十六七歲,圓臉杏目,鼠灰色的粗布夾襖上透著一股鹵水味,通身都是雲寧城中小販的打扮。

此女子正是土洪主事的得意女弟子洪馨兒。

洪馨兒警覺異常,再三查看了一番,確認四下無人,才推開了那扇已為她留好的小門。

丫鬟香秀已經等在那門內,見人來了,麵露喜色:“馨兒,你來得正好。夫人已經去喊小姐了,快隨我來。”

洪馨兒應聲跟隨,二人一路穿過了還未收起的黑白幔帳,來到了土夫人的住處。

前麵的暖廳無人,馨兒便和香秀一起去了土夫人臥房,也未見人影。

洪馨兒朝香秀指了指土玲.瓏的住處。香秀心領神會,二人剛要去尋人,但聽側院裏“啊”一聲,便沒了聲響。

洪馨兒聽得那聲響,正是土夫人,她也顧不上理會香秀,伸開長腿奔去了側院前廳。土夫人已經仰麵倒在地上,眼角掛淚,麵色一片慘白。

見這情形,洪馨兒忙跟香秀一起,把土夫人扶上了軟榻。人還未放穩,洪馨兒便吩咐香秀:“香秀姐,師母這怕是病的不輕,快去找郎中!記得走後門!”

郎中來後,診脈說土夫人這是急火攻心,免不得一番施針救治。天光大亮之時,土夫人總算睜開了眼睛,還好沒有大礙,但她卻不言不語。

直等到香秀打發了郎中.出去,土夫人才拉著坐在榻邊的馨兒開了口:“馨兒,這可如何是好?吏部的文書已經到了,我土家的新任主事定的是玲.瓏,明日就是她進工部麵見魏大人的日子,我本想讓你今日過來給她指點一二,現下裏,她卻跑了,要我如何跟土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洪馨兒這才想起,她和香秀忙著照看土夫人,倒真是沒見土玲.瓏的身影。洪馨兒轉身給土夫人倒了盞熱茶,遞到了土夫人手上:“師母,您先喝口茶,慢慢說。玲.瓏小姐跑了,是怎麽回事?”

土夫人接過茶盞,並未喝一口,啜泣道:“好孩子,你是老爺唯一的徒弟,我也不瞞你。此事原本實在難以啟齒,玲.瓏她畏懼入宮為主事,昨夜帶著金鈴和……”,說到此處,土夫人一臉恨極又無奈,“和她不知道哪裏來的的相好私奔了,隻留了一封書信。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不知蹤跡了。想我大興朝,土、木、屋三家世襲做主事多年,皇家的園子陵墓,盡出於三家主事之手。我土家知道太多皇家的秘密,若玲.瓏去頂了主事,倒也還能平安度日。可她走了,我那小兒子又隻有七歲,我土家交不出人繼承主事,皇上必是要按律法,殺了我土家滿門來為皇家保密的。事已至此,馨兒你快走,莫要被牽連!”

言罷,土夫人便來推馨兒。她手中的茶盞不穩,一側翻就墜了下來。洪馨兒眼疾手快,俯身伸手一接。茶盞倒是保住了,但熱茶水灑了馨兒一手,絲絲作痛。

恰好香秀進了屋,她趕忙扶起馨兒,讓她到後院水缸中打冷水浸手,香秀自己在房中陪著土夫人。

洪馨兒去到後院,把燙傷的手放到了冷水中,她反複思量著土夫人的話,思緒飄回了十年前的上巳節。

那一日前,洪馨兒還叫洪石兒,是東市賣豆腐小販家的二女兒。老洪家的石頭姑娘,打小就有了不輸男的勁頭,六七歲上就能彈弓打小鳥,爬樹摸果子,連東市上比她大的男孩也不敢惹這姑娘。

七歲生辰時,洪家夫夫婦送石兒去學女工,想讓她收收心。但沒過三日,洪石兒就將那些繡花針弄彎,堆出了東市街口的假山型。從此東市再無繡娘敢收洪家老.二了。

上巳節時,石兒閑來無事,就纏她爹娘帶她去明池踏青。

那日的明池遊人眾多,洪家夫婦光顧著聽王麻子講話本,跟石兒走散了。洪石兒倒也不急著找爹娘,她獨自跑到了岔路上,打算攀著假山去摸幾顆旁邊樹上的果子。

在假山旁,洪石兒偶遇了一身青衫,為大兒子出走一事猛灌悶酒的土洪。洪石兒和土洪聊得投契,土洪見洪石兒說到假山,頭頭是道,連順逆石紋都說得清,便一時興起,撿了小石頭來,讓洪石兒給他搭個順紋的小假山瞧瞧。

幼小的洪石兒倒也不畏難,三兩下就把那些小石塊順紋嵌到了小土堆裏。那正是土洪想要嚐試的“石包土”假山。土洪教了手下的工匠們二旬有餘,卻無一人領會其中奧義。

土洪沒想到,小姑娘這般年紀,便有如此天資,他心中大喜。待到洪石兒爹娘尋來時,土洪便亮明了他工部主事的身份,要收洪石兒為徒。

洪石兒她娘起初不願意讓女兒學那手藝,好在她爹還算是個看得長遠的,他覺得自家女兒學了造園子,日後也好跟工匠攀個親,總好過一輩子做市井小販,便答應了土洪。

當下裏,土洪就讓洪石兒給他行了拜師禮,並給洪石兒改名洪馨兒,願她前途無量,花香一片。他們工匠造園時,免不了要接觸花木,這名倒也應景。

洪馨兒學藝十年,土洪主事教會了洪馨兒做工匠的各種要義,還傳她一套造園心法口訣,待馨兒如親生女兒一般。但礙著土洪的官職,兩家人都沒有對外宣揚馨兒拜師的事情。

想到師父往日對自己的恩情,洪馨兒眼眶微紅,師父對她恩同再造,如今土家陷入絕境,她又怎能對土家之事坐視不理?她抽回水中的手,迅速起身,也沒顧上擦手,便跑回了側院,跪倒在土夫人榻前,說出了她此生最為勇敢的決定:“師母,玲.瓏小姐跟我同年,我願頂替她去做主事,保土家安好!”

土夫人聽馨兒這麽一說,吃了一驚,忽的坐了起來。土夫人一直覺得這孩子人機靈,還是個聰明孝順坯子,她也把馨兒當半個女兒看。土洪在世時,總跟土夫人誇耀自己這個女徒弟慣有巧思之能,常有不同見地。可這妮子居然想要冒著殺頭的罪去幫土家做主事,土夫人真不知是該誇她不忘師恩,還是罵她膽大妄為。

土夫人起身.下榻,扶起馨兒:“好孩子,我土家事,怎能讓你一個外人擔?這可是欺君大罪,莫要再說了。你若有事,我如何向你爹娘交代?快些走吧。這是我土家的命數,我擔了便好。”

馨兒哪裏肯走?她立在地上,任土夫人如何推搡,也是一動不動:“師母,師父對我有再造之恩。若我見死不救,那我又有何顏麵見師父於九泉之下呢?往後數十年,我怕是都無法安睡一晚。求您應允,讓我替玲瓏小姐去吧!師父教我多年,我必不負土家名聲。”

馨兒敢這般大膽,並非沒考慮到自家爹娘。大興朝向來治國清明,對於市井平民,即便是有人犯了罪大惡極之事,也是禍不及家人,刑不上兒女。馨兒隻是個豆腐小販,它日冒名頂替的事情被查到,她隻要一口認下全是一人所為,她家人也不會被牽連。家中還有妹妹幫忙盡孝,她也無需多慮。可土家如今危在旦夕,若她不出手,真的是沒有活路了。

一旁的香秀見二人僵在一處,便開口勸和:“夫人,馨兒這不失為一個法子。外人都沒見過小姐,她二人又年貌相當,或許真可瞞過。我知您和老爺多年恩愛,您早想追隨老爺於九泉之下。可小少爺年幼,怎能就這樣丟了性命?您三思啊!”

“茂兒,我的茂兒呢?沒錯,茂兒不能死!”土夫人想到小兒子,趕忙詢問。

香秀扶了土夫人坐下,言道:“夫人,您莫急,小少爺在大堂守孝呢。我沒驚動他。”

馨兒見土夫人有所鬆動,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她扶了土夫人坐下,又開了口:“師母,您答應我吧。明日就由我代替玲瓏小姐去工部,可好啊?”

土夫人輕歎一口氣:“好孩子,你可想定了?這一去便不能回頭,最少也要做到茂兒成年才得出來。你上月不還說,要和巷口張木匠家的兒子相看嗎?這耽誤了你的終身,可怎麽是好?你爹娘哪會允你做這檔子危險事呢?”

馨兒坐定,道出了她的盤算:“師母,我知這事輕重。張木匠的兒子去修皇陵,被運到北地去了,未有歸期,我也不能再跟他相看了。等茂兒成年,我定也婚配生子,您便能讓他去接回這主事的位置,我隻需支應到他十五歲上即可。我爹娘那裏您盡可放心,他們感念師父對我的恩情,定會允我報恩,隻勞煩您幫我照看一二。”

土夫人鼻子泛酸,回想起數月前土洪臨行時,她去送行的場麵。不想如今竟是這光景,她牽起馨兒的手:“好孩子,難為你想得這樣周全。可你不知你師父被傳是死於輪殉嗎?你不怕嗎?”

馨兒點點頭:“聽說了。我不怕輪殉,頂職也可能丟命啊。師父這事恐有蹊蹺,若我為主事,或許還能查證一二。我去意已決,師母莫要再攔了。”

當下的情境,土夫人確實也無它法,她見馨兒這般堅決,自知已攔不住,便重重的對馨兒點了頭,允了馨兒頂替土玲瓏做主事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