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風雪夜歸

夜幕降臨,大業二年的第一場雪亦紛紛落下,來府的馬車行駛在空曠無人的長街。

“小娘,你做得真是……,不過,依商兒看來,這卻是最好的結果。”

“哦,你不覺得我很賤?”來雁北顯然也為自己的所為懊惱,倒不是因為脫光自己,而是在於脫光了自己以後卻想起了什麽狗屁尊嚴,說了句“結束”。

“紅拂夜奔與你相比如何?若是當晚李藥師就把她留下又如何?肯定大家都會說,那不過是一對奸夫淫婦。蘇橫波能一走了之,正說明小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那又能如何呢?”來雁北把這話埋在了心裏,她並不指望有人能夠回答。

有些事情,並不是你說結束了,就真的能夠結束的。

人世間最大的幸福莫如既有愛情又愛得純潔無瑕,可偏偏婚姻成為了愛情的墳墓,無論寒門還是高閥,最好的結合方式就是門當戶對。“士庶區別,國之章也”的禮法訴說著士庶兩族間無形的壁壘,也隻有魏晉名士才敢哭喊:“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終當為情死。

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紅拂私奔李靖,還有王伯輿,情種三百年一出世。可是類似的事情卻有佳話和笑話之分,比如西施捧心和東施效顰。蘇遊心中有太多的秘密,他覺得自己並不適合為一個女孩動真情,他不能像凱撒大帝那樣灑脫,也對著世界喊,“我來過,我看見,我征服。”

也許,這就是生命中的無奈。

蘇遊有時也痛恨自己為何總是莫名其妙地壓抑,難道僅僅是因為什麽狗屁責任?還是因為未經人事的大男孩都太過膽小?自己也未必不能給她幸福,可是,未必的未必,也未必。愛就愛了,可是愛過之後呢?於是一個個女孩的身影閃過他的腦際,酒亦越喝越多。

直到曲終人散。

此時已近夜半三更,但因為太白樓離皇城甚遠,附近又有不少通宵達旦營業的樂坊,這一帶的宵禁並不是太嚴,所以天黑以後還在喝酒的人並不一定全是在太白樓住店的。蘇遊家離此不遠,又因常走這一段路,與巡夜的兵丁大多相熟,此時半醉著出門也並不太害怕。

出得門時,街上的積雪已有半尺。原本,蘇遊來時已經飄下了雪花,而他一直是靠窗而坐的,但下了如此多的雪他卻一直未曾在意過。此時冷風如刀,蘇遊的靴子踩在雪地裏咵咵作響,冰雪世界更顯得安靜,等他安心下來看路時,才發現有一行模糊的腳印,遠遠伸向遠方。

看來,風雪夜歸人,也並不隻有自己。

蘇遊邁開腳步,高歌而行——

“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

隻是歌還未唱到一半,蘇遊就被腳下不知什麽東西絆了一個踉蹌,站定後回頭才發現剛才自己差點踩到的竟然是一個人。

蘇遊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自己當年在路上遭遇楊二入西京的場景,心中不免感歎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卻見地上那人身上雖是被雪落了一層,卻是呼嚕陣陣,睡得無限安詳,蘇遊當然可以想象這人在此睡到天亮的後果,所以趕緊上前邊拍邊喚:“兄台,醒醒。”

“我沒醉,我真的沒醉。”迷糊的聲音裏更多理直氣壯。

這話當然蘇遊也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再次拍他臉時,才發現似乎自己在哪見過這貨,有了些警覺後才想起太白樓打烊前一刻,這人曾從自己身旁經過,還差點倒在了自己腳邊。

經過一番努力,終於使他站了起來,隻是這人雖是爛醉,眼中卻閃著淚花,蘇遊借著酒勁,充分發揮了八卦的潛質:“男兒有淚不輕彈,兄台難道遇上什麽解不開的結?”那人卻隻是搖搖頭,蘇遊繼續八卦,“國仇?家恨?女人?”

“也不算是吧,或許是我自作多情罷了。”說得有些扭捏,當讓蘇遊坐實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又不由得安慰他,人就是這樣,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總是在挑戰宿命,然後在宿命中表現一次次軟弱或悲壯。

“沒有人值得你流淚,值得你流淚的人,絕不會讓你哭泣。感情挫折,總是在所難免的,誰都是感情的俘虜,無人能免。”最後那兩句,蘇遊今晚已經說了兩次。

說起安慰人來,蘇遊絕對算是一個高手,隻是事情發生到自己身上時,這一翻大道卻全然無用了。現實中原本也有兩套道德,人們常常用“應然道德”去要求別人,卻在實際操作奉行自己的“實然道德”。

“兄台說得有理,在下確實覺得自己好多了。”兩人攙扶著往前走過一個裏,很快就到了蘇遊家的所在,正惆悵著如何叫門時,卻聽見小九的聲音道,“先生,是你回來了嗎?”

“九兒嗎?是我。”想著如此雪夜,還有更多人在關心著自己,不由得又為獨自出去飲酒而悔恨,心中不由嘀咕起來,“平時進家門不用通過裏門就好了,但官職至少也要做到三品才有這權利吧?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

“兄台,如此深夜,莫若到寒家避避風雪?”蘇遊愣了一小會,想完心事時,發現一起回來的風雪夜歸人還在那站著,隨即出聲邀請。

“多謝足下了,我家亦在裏麵。”

“是嗎?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還沒請教足下名諱。”

“在下侯君集,有機會再與兄台暢飲,以酬今日救命之恩。”

“在下蘇遊。不知君集是否與侯秀才相識?”蘇遊聽到他是侯君集時,似乎聽過這名字,想了一下才恍然,其實蘇遊最近聽得比較多的那個人與他還是差了個字,那人當然就是蘇遊口中的侯秀才侯白了。侯白,字君素,此人甚是滑稽,可以稱之為大隋的東方朔,隻是已經逝去多年了。

“君素其人,在下亦隻是隻聞其名,忝為同姓,卻並不知與之有何幹係。告辭了。”侯君集倒也走得瀟灑,踉踉蹌蹌地往前行去,一轉彎已是不見了。

蘇遊搖搖頭,在小九的攙扶下回到了家,此時青荇正在教馮淩波做珠算,聽說蘇遊回來了,兩人趕緊提著火爐上已經開過好幾次的水給蘇遊準備沐浴,蘇遊今夜喝了許多酒,經過一陣風雪後,腦袋清醒卻情緒低落,擺了擺手,隻是想要杯茶。

蘇遊回到畫室時,卻發現中元夜在醉月樓所畫的馬蹄鐵圖,此時正靜靜地躺在塗畫的顏料旁,又不由得輕語道,“雁北,這又何苦呢?我知道錯怪了你。”語聲溫柔,就如同來雁北正站立在他身邊一般。

拿著顏料站在畫架前,腦子裏卻滿是來雁北的身影,一時又覺得口幹舌燥,卻不見茶來。

蘇遊原是本著無意勞動兩個侍女的念頭的,他卻不知如今喝茶比沐浴更讓人費勁,因為入冬以來屋子裏燒起了爐子,開水都是現成的,隻要加些涼水就可以沐浴了。可要是蘇遊想喝茶的話,馮淩波當然不可能用開了好幾遍的水給蘇遊泡茶,而重新換茶壺灌水燒開的話,自然就更費事了。

“青荇就說先生沒有在外過夜的習慣吧,果然。”

“好吧,你贏了,明天就織給你。”原來卻是青荇馮淩波二人之前已經打過了賭,關於蘇遊的八卦私下裏自然該是說了不少,小九當然不會去打賭,從守在裏門半夜就可看出他站在了青荇的一邊。

“隻是,來小娘離開的時候,臉色真的很難看。”馮淩波似是無意感歎了一句。

“先生為齊王想得太多,為自己想得太少。”青荇的一句話,令馮淩波和小九都感同身受,說起來三人都是齊王的人,一開始的時候蘇遊與他們的起點似乎是一樣的,但兩年的時間,他卻做了許多許多,——包括教會他們做菜,以及算術。

而青荇也從未給其餘兩人說起她與蘇遊的初遇,盡管,那或許可以滿足她一時的虛榮。

有些事,似乎過去了很久,卻曆曆在目。

“這個東西很稀有嗎?在下……在下記得曾經吃過,不過,也許是在夢裏。”

那時的渭水之畔,笑語歡歌。

那時的蘇遊,純淨得如同一片單晶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