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步步驚心
眾人已經走遠了,胖子卻仍然在為一身衣服而絞盡心機,鬱悶的是,他對於隋唐的認識,更多的竟然是來源於小說《大唐雙龍傳》以及《隋唐演義》,但顯然,小說家言是不足信的,先別說有沒有內功這回事,就算是其中的人物和情節,都處處是漏洞。以之作為參照,純屬意*家流,大概隻能處處碰壁。不過,思想著自己如今的裝扮一定是出不了關的,於是下定了向西走的決心。
夕陽西下,渭河和廣通渠的水都清澈見底,胖子甚至想過什麽都不管不顧地跳入河中痛痛快快地洗去個幾個月所沾的晦氣,但這明顯不合適宜,河上不時地有船駛過,卻是舉著長戟穿著土黃色衣服巡邏的士卒。胖子躲躲閃閃,沿著官道,在渭水與廣通渠間向西走了七八裏地,終於看見了趕著牛勞作的農夫。
正當胖子很有興致地準備一賞這真人版的《農耕圖》時,天色卻慢慢暗了下來,固然是因為太陽已然下山,更是因為天空四周慢慢遍布濃雲,大有黑雲壓城之貌;陰風四起,又有山雨欲來之容。
胖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步往不遠處的農莊走去……
那時候,在官方的一致口徑中,人口還是國家的最大財富,生育多少子女是國民的自由,並且,按法律,能夠繳納丁稅的都能分得八十畝田地,即使是婦女,也能分得四十畝。也因此,鄉下小地方的農戶有一家住一山的,也有一個小莊就隻有幾家的,很有《老子》中“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勝景。
“可有貌閱沒有?”胖子終於鼓起勇氣敲開了一個小院的門,——當然,他攜帶的弓箭等物早在看見官道時就已隨手扔掉,——說出投宿之意後,聽到農婦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幾近抓狂。
“可有貌閱沒有?”胖子琢磨著這話的意思,一時竟想到了《紅樓夢》裏寶玉與黛玉的初會,“可也有玉沒有?”自然,農婦不是賈寶玉,胖子也不是林黛玉,所以胖子的思想剛有了苗頭,就自己趕緊掐去了正要瘋長的尾。
“貌閱?是什麽呢?”胖子一邊小聲嘀咕,一邊在腦海裏搜索更多古代的一些名詞,而非《紅樓夢》裏那些無關緊要的對答。貌,有相貌之意;閱,閱覽,閱而覽之,難道他們問的是暫住證?難道古代也要暫住證?
說到貌閱,胖子倒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真相是,“貌閱”屬於古代的身份證。不過,古代的身份證製度並沒多萬惡,至少,人們不會從身份證上證明自己城市戶口的優越感,也不會因為有了“貌閱”就可以實名製買管製刀具了。那時候的貌閱,更多是為了征收人頭稅和征勞役的,比如說,男子二十二歲成丁,如果貌閱上顯示一個男子到了二十二歲以後,該男子在此後每年的就會有二十天為當局義務勞動時間;而更早前,比如秦漢時期,服役的年齡更早,時間更長,這麽說的話,似乎隋朝的勞役製度比有漢一代更為開明。提早成丁和推遲退休,都是國家榨取民眾剩餘價值的表現,和資本家對工人的無情剝削有異曲同工之妙。
“先進屋吧,大雨就要來了,即便沒有,住個一天兩天的大概也無妨。”農婦倒是好心,忙把胖子往屋裏讓,幾個小孩子躲在門後嘰嘰喳喳地,胖子卻聽得一清二楚,原來這些小孩最大的不過六歲,最小的不過一歲多,正互相議論著“這個叫花子會不會拐小孩”呢。胖子無奈地一笑,這樣的論調也曾出自自己之口,那還是他很小的時候,外祖母曾經警告過他,而他,又接著警告過妹妹。但畢竟,叫花子拐人也並沒有在身邊發生過。
胖子低著頭進了草屋,入眼的是矮桌和草席,地麵卻是平整過的泥地,真不知長跪在這樣的地裏會不會凍壞了膝蓋,一時倒讓胖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而正當胖子躊躇著是繼續站著還是或跪或盤腿於地上的草席上時,卻聽到這家的主人回來了,門口處夫婦的低語卻讓胖子驚心不已。
自然,他們的夫妻間的密語會從“何方人士”開始,胖子當然不能故作高深地說什麽“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之類的話,他從沒想過問題竟還如此嚴重,心中的擔憂不由得又加了一層。
“沒有貌閱?沒有你還往裏讓,官府不定時來查,查著了咱們免不了一場勞役,說不好還要蹲班房。”這是男主人的埋怨。
“要不,給他打點些幹糧,趕緊送走。隻是,天要下雨了。”剛才那小婦人倒有些戰戰兢兢,顯然,她也害怕胖子虎軀一震發個怒什麽的。
“好了,既來之,則安之,明天一早就送他走。”胖子聽到這句,倒有些想笑,這“既來之,則安之”用的……隻是,哎,這貌閱是什麽東西呢?如果這古代真需要身份證暫住證的,那以後自己還怎麽混?
胖子曾經有一次去旅遊就丟了身份證,好在當時他還有點錢,於是隻能住黑店,花了可以乘飛機的錢和二十倍於乘飛機的時間搭黑車回家,那一次的慘痛經曆讓他對身份證製度唏噓不已。當然,有些人也不需要身份證暫住證,比如,罪犯,權貴的家奴,或者,名人。那麽,自己的唯一出路,大概隻能努力做一個名人了,或許掌權,或許暴富。
“這……不厚道吧,咱們與他也素無冤仇。”胖子又聽到女主人說了這麽句話,想著大概自己錯過偷聽某些內容了,但想著他們不會害自己,心裏的緊張也稍稍緩和了些。
“行了,我省得,你看我臉色行事。”男人說完話,已經在女人的幫助下擦完了臉,又換了幹淨的衣服,當胖子看到他時,進屋來的男子真的是一個憨厚老實的本分人家,而壓迫人偏離良心的,無非是某些製度罷了。
“大哥,太麻煩你們了,在下是遊學的士子,因為錯過了宿頭,又見天要下雨,故來投宿,有柴房什麽的將就就成。”胖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雖然並不知道該用什麽禮節,但這以往電影電視中學來的“四不像”也總算讓人感覺到了一些誠意。
“這…...無需著急的,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主人進得屋來,忙擺手請胖子就坐,自己則坐了主席,胖子有樣學樣終於算是分賓主坐完畢。兩人客套完,便撿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先從天氣聊到收成,再從收成聊到稅賦,聊現在的生活,聊未來的夢想。旁敲側擊裏,胖子終於知道了自己現在所處的年代是隋仁壽四年了,這時候還是文帝楊堅當政,當然,很快就不是了,獨自感歎自己穿越了一千四百年的神奇,連喝茶都頗感無味了。倒是那主位上的漢子,品著那加了油鹽醬醋煮成了墨色的茶喝得津津有味。
一時飯菜也上來了,有曬幹的野味,也有時鮮的蔬菜,更意外的是還有酒,當然,嚴格意義上說,這是從酒糟裏提取的未過濾也沒經過蒸餾的渾酒,度數低不說,還一股酸味,如果不是主人刻意說這是酒的話,胖子一定以為這是劣質的醋。胖子所不知道的是,一直到了宋朝,古人們都並不知道蒸餾酒技術,所以才有《三國演義》開篇詞的“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人喝酒不是喝酒糟,就是一邊喝一邊等,看著旁邊伺候的女人用茅古濾酒,都能讓人急出病來。——古人用菁茅縮酒,是有典可尋的,列國時代因為楚國不進貢菁茅,眾諸侯就要為周討伐之。
不過,在尋常人家,能喝到酒已經算是不尋常的招待了;之前,胖子看過有關個人糧食平均占有量的文章,自己所處的所謂“基本溫飽”的時代,個人占有量是八百多斤,而隋唐時代則是一千三百多斤,不過,無論哪個時代的平均數值都說明不了太多問題,因為糧食的絕大部分,毫無例外地收藏在官府或是大戶人家的穀倉裏。千萬別相信所謂的GDP世界第二,也別以為平均財富的增長能夠讓窮人致富,國富民窮一直存在於這個國度裏。
胖子小時候見過農村姥姥家的舅舅在偷偷釀酒,那時還不能理解,現在大概已經了解了:酒類的專賣權是屬於官府的,並且,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了有特色的社會主義時代。那麽,以前所謂的改進蒸餾酒技術的想象,大概隻能是想象罷了。
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
難得的晚餐,兩個人的對坐,一個是百無聊賴,一個是酒入愁腸,大有“風馬牛不相及”之憾。當然,主旋律的小說在這樣的情節裏不容許使用“風”字,因為“風”有“**”之意,單用一個“風”,則與英文中以"F"打頭的單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電影《英雄》中秦軍射箭時集體喊“風”,那是在發泄他們的憤怒與激情。
酒足飯飽之後,胖子終於先告罪離席,的確,一個多時辰的跪坐讓他雙腳發麻,好在主席上那人也已半醉,最初還敏感於胖子身份的擔心也早隨那幾兩黃酒而到了九霄雲外了。
飯後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穿上了主婦為他準備的衣服,雖然有一兩個補丁,但這就已經是這個家裏最好的衣物了,如果有選擇的話,他一定拒絕接受他們的饋贈,隻是,如果他依然穿著舊衣服離開的話,那麽很可能在明天他就會被人當成流民或是奸細給抓起來,放在從前,胖子也並不懼怕被抓的,他反倒想過要去監獄裏體驗一把生活,可是這個時代,作為一個連“貌閱”也沒有的黑戶,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人黑了去?那樣雖然不用整日戰戰兢兢過日子了,可是萬一兒子還活著呢?而且,酒足飯飽之後他對未來似乎又多了些信心,竟然有了像其他穿越者一般改天換地的豪氣。
胖子越想越興奮,翻來覆去,終於在雞鳴的時候漸漸睡去了,卻又在天剛拂曉的時候從噩夢中醒了過來。於是悄悄地起床,從背包裏邊拿出鋼筆和筆記本,沾了些口水,一字字地寫了幾句感謝的話,又脫掉了中指上的戒指。整理好了東西,悄悄推開門,卻見院子的門已經打開了,農婦遠遠擔著水過來。
胖子自然是先作揖,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終於在眼淚快要下來的時候離開了這一家子。接著自然是直接走上官道,昂首挺胸地向下一站地“華陰”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