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幾方心思

靜安巡捕房。

瓢潑的大雨在天地間肆虐,連成一片的雨幕擋住了天空,將一切淹沒在隱隱約約的模糊當中。

這種天氣,幾乎不會有什麽人還滯留在外麵,巡捕房內的黑衣巡捕們也不會擔心時常發生的治安問題。往常情況下,隻會留幾個值班的人呆在巡捕房,以應付突發事件,其餘人早就紛紛撤出,更何況這個diǎn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

可今天的巡捕房內,燈火明亮,人影憧憧。不光是身著黑色製服的巡捕們無一缺席,就連總探長馬正堯和副總探長郭秉信也都在巡捕房內。

總探長辦公室,郭秉信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擺弄著一個金屬小物件,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隻是那雙眼睛時不時的會瞅一眼馬正堯纏著紗布的額頭。

郭秉信抽了口煙,緩聲道,“正堯兄有傷在身,不妨先回去休息,這裏的事交給小弟就可以了。”

馬正堯是一位體態偏瘦的中年人,下顎蓄著一道寸許長的山羊胡子,嘴唇上下則是光溜溜的一片,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應該是頭上的傷口失血過多導致的。

他端起一杯參茶,喝了一口,道,“理事長被殺,若是我不在巡捕房呆著,隻怕第二天就會有風言風語傳出,說是總探長隻領薪俸,不幹正事。”

郭秉信道,“犯人已經被抓到,而且還是在案發現場抓獲,這件事情也算好處理,隻需要走一下流程,我看也沒什麽麻煩的。”

馬正堯不可置否的道,“郭兄當真這麽認為?我聽說在案發之前,巡捕房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麵清清楚楚的寫了案發地diǎn和凶手的名字,郭兄不覺得此事過分蹊蹺嗎?”

“蹊蹺?怎麽會蹊蹺呢?”郭秉信笑道,“同類的事情咱巡捕房也處理過,大多是因為罪犯內部矛盾,也許是分贓不均,又有可能是怕承擔風險,好看的:。小弟認為,這次的事情還是挺好處理的。”

“你莫要忘了那位被抓到的嫌犯是誰,他可是品古軒的李大少爺,上海灘出了名的貴公子,他有什麽理由要殺理事長,而且理事長喬治先生和品古軒的關係向來不錯,這就更說不通了。”馬正堯道。

“哦?說道這裏,我好像想到了一些疑diǎn。”郭秉信疑惑的道,“我聽值班巡捕說,今兒個上海灘發生了一起黑幫追殺事件,從同福裏一直到公董馬路,在貝當路上還發生了車禍跟槍擊事件,好多人都親眼瞧見了。那個被追殺的人,就是品古軒大少,正堯兄不知怎麽看待此事?”

“有這回事?!那可得好好調查一番。”馬正堯吃驚的道。

“小弟也是這麽想的,就派人去了一趟貝當路,可當咱們的人手過去之後,那幾輛肇事的車子都被人藏了起來。”郭秉信突然一笑,看著馬正堯頭上的紗布,道,“不過隻要下diǎn功夫,天底下就沒有找不出來的東西,正堯兄,你說對不對?”

馬正堯平時極少抽煙,可今天卻難得的抽了一支,郭秉信離開已有段時間了,他仍怔怔的看向對麵的那張椅子,好像郭秉信還坐在那兒一樣。一根煙抽的很快,他將煙蒂按滅,整個人靠在了背椅上。

“好一個郭秉信,好一個顏在兮。”馬正堯眯著眼睛,望著煙灰缸內升起的一縷細細白煙,“這條狗平時不怎麽叫喚,現在都敢威脅我了。那賤**也真是好算計,連我都差diǎn著了道。”

馬正堯摸了摸綁在頭上的紗布,眼神陰厲,“若不是陰差陽錯之下,我被撞昏過去,隻怕也跟著去了公董局,那時候就真的好玩了。哼哼哼,顏在兮,你的確厲害,盡然把所有的東西都算進去了。可是品古軒也不是好惹的,我不信你能安然無恙,到時候兩強相爭,上海灘還不是我說了算。至於郭秉信那條會咬人的狗,隻要把他牙給拔光,還能咬的了誰?”

“這位子,也不好坐啊。”馬正堯閉上了眼,起了瞌睡,“可天底下,又有哪個位子好坐呢……”

品古軒。

長廊屋簷下雨diǎn串成一條,仿若一塊天然珠簾。風很大,將雨簾吹進長廊深處。

李元風躺在一把老爺椅裏,吹進來的雨早已濕了穿在身上的白布衫,可他竟全然不覺,任憑自己暴露在被風刮散的雨霧中。

天要下雨,人是阻攔不了的,有些事情的發生也同樣命中注定,無法更改。這個道理他本該知曉,卻仍不願相信。

時間能衝淡的事情,不靠時間也能變淡,那些連時間也無可奈何的執念,唯有在身死之後,一同帶入墓穴之時,方才告終。

這一刻遲來了那麽久,但到底還是來了。李元風站了起來,了把傘,走入暴雨之中。

關於顏在兮的任何事情都能用神秘去形容,她行蹤詭秘,居無定所,在上海灘的任何角落裏都有可能發現她的蹤影。也有可能在同一時刻的兩處不同的地方,發現這位衣著鮮亮的女人。

可李元風知道,這位上海灘聲名赫赫的女人現在一定在等他,而他也知道,眼前這處破舊的兩層瓦房正是顏在兮此刻該在的地方。

屋內奢華的裝飾,幾乎看不出那是一間破瓦房二樓的小屋。猩袖地毯,水晶桌案,翡翠燈具還有那位衣著白貂皮襖,濃妝豔抹的女人。

屋內很暗,價值不菲的燈具並沒有通電,隻靠一盞擺在水晶桌上的煤油燈供亮,這盞煤油燈應當有些年份了,那玻璃罩子上還染了一層汙濁的痕跡。

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李元風怔怔的看向那盞煤油燈,而顏在兮竟也在看那燈具。

“夫人,您……還沒有放下,其他書友正在看:。”李元風歎道,這句平常的話語,說起來竟那般艱難。

“放下?”顏在兮依舊盯著燈具,如同在自言自語,“既沒拿起,何來放下?”

“可您這些年,過得並不好。”李元風又道。

“哦?是嗎?”顏在兮的目光自燈具上移開,那比地毯更猩袖的唇瓣微微張開,譏誚的笑道,“一個人盡可夫的**什麽時候被人關心過,難道品古軒的李大管家老當益壯,還好這口?我倒可以介紹幾位袖船上的姑娘來,她們尤其喜歡老人家的味道呢。”

“夫人!您這又……”

“住口!”顏在兮截口道,“夫人?這個稱呼我可擔當不起,李大管家若是想找夫人,就出門左拐,那地兒有個殺豬的攤位,老板就叫夫人,我這個地方可沒有一位叫做夫人的人。”

屋內又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李元風無力的說道,“我隻希望夫人能放過我家少爺,品古軒上下感激不敬。”

“放過你家少爺?”顏在兮道,“在品古軒的眼裏我隻是一個弱小的女子,隻能畏畏縮縮的夾在你們這些大人物之間,連喘氣都不敢發出聲響,哪有資格威脅到你李家,李大管家這是在說笑嗎?”

“但少爺畢竟是李家唯一的血脈啊,看在老爺的份上……”

“跪下!”

那雙粉飾的極為漂亮的眼眸忽然猙獰起來,一張美麗的臉孔霎時間變得像夜半墳頭的厲鬼一般,顏在兮看著老人緩緩跪下時,終於發出一陣無法抑製的酣笑。

“今天真是一個開心的日子,我本該在這放一台照相機的,真是太可惜了。”

李元風閉著雙眼,這一幕,他早已料到,這個女人已經瘋了,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種人往往是最難以揣度的,因為無論何人都猜不透他們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夫人,我們做個交易吧……”等到耳邊尖銳的笑聲停歇,李元風緩聲道。

還是這件屋子,李元風已不知去向,隻留下一位神情倦怠的女人,她沒有一絲力氣的趴在水晶桌上,凝望著光線昏暗的煤油燈。

又有人敲門了,進來的是一位裹著黑袍的人,整張臉隱蔽在冒兜下麵,讓人看不清模樣。

“夫人,事情已經辦妥。”

“哦?你是怎麽辦的?”顏在兮問道。

“天門幫上下,共計一百七十二人,無一活口。”黑袍人淡淡的道,直到這時,才聞到了屋子裏彌漫開來的血腥味,那身黑色袍子原來已被鮮血侵染過,隻是屋內昏暗,掩蓋了袍子上的血痕。

“幹的不錯,沒用的人,就該死。”顏在兮滿意的道。

“這是從品古軒內盜取的古帛。”黑袍人取出一包用油紙包裹的小件,攤開在桌上,裏麵放著的是一塊蠟黃色的帛紙。

“李元風一向自詡算無遺策,沒想到栽在了你的手裏,還有那品古軒大少,也被你耍的團團轉,你還真是挺能幹呢,看樣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爬的比我還高了。”顏在兮柔聲笑道。

“這一切都是夫人的栽培。”

黑袍人緩緩抬起頭,冒兜下的陰影漸漸變淡,可仍看不清楚他的樣貌,隻能隱約分辨一雙眉毛的顏色,那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