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認。”
朱標夾著幾本最新的文書走在武英殿前的廊道上,他的前麵是朱元璋。
“楊憲確實要比劉先生好用。”朱標繼續道,“……無關能力和說法,隻是性格問題。”
聽他這麽說,朱元璋立刻提神了,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心理,他對朱標不讚同劉伯溫的一切事都很讚同。
“就是這個道理,標兒,你終於懂了。要咱看,用一個楊憲比用十個劉基都強。”
“當皇帝,就得要聽話的大臣。自己有那麽多主意,還來做什麽官?什麽都叫他安排了,幹脆自己登基好了,當咱是傻子呢!”
然後他才接著問道:“發生什麽了?你會這樣說。”
朱標抬手遞去一本奏疏:“楊憲把袁凱的名字放進去了。”
朱元璋的臉黑了一點:“咱看看。”
他翻開一看,隻見整齊的名單最下麵,有一個與其它字跡不太相符的名字躺在那裏,仔細看墨水的走勢停頓,能看出是換了筆寫的,墨也不大相同,顯然是臨時添加。
“他很會揣摩聖意。”朱標笑眯眯的,“這樣一來,袁凱的事便不用我們再安排了,其他的官吏礙於楊憲的權勢,也不會去欺辱袁凱。父皇,你什麽時候下旨赦免張昶的家人呢?”
“……年後吧。”朱元璋道,“隻是咱得說一句。標兒,你再怎麽可憐他們,張昶心向元廷是事實,輸給了楊憲更是事實,即使不砍頭,也得流放,不然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咱亦沒有辦法服眾。”
朱標道:“兒臣明白。”
“明白了還說什麽兒臣。”朱元璋道,“去,換一身常服,把你那些零碎東西放了,咱們爺倆出宮,買年貨去。”
年節很快過去了。
出發去四川的隊伍收攏齊全,兵分兩路,一路由傅友德領兵,自陝西河南出發,前往劍閣棧道,一路由湯和領兵,沿長江而上,抵達三峽,兵部的計劃是兩相應和中打入關隘,拿下四川。
藍玉領了一支軍隊追隨傅友德,朱樉等三人被安排緊跟著他走,鍍金也好,真長見識也罷,塞是塞進去了,能不能有成就,誰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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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
袁凱掀開簾子,在攙扶中下了馬車。
幾個親兵的手一直放在腰間的刀鞘上,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四周,片刻不曾停下。稍有動靜,他們就會齊齊出刀,將產生變故的人給切作七八塊。
領頭的那個大漢壯的像頭牛,棕色的皮膚隱隱發亮,大量的雨水順著他的發絲向下滴,衣服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精壯的肌肉。
他那兩隻手臂鐵一般堅硬,掏出勘合在驛卒麵前一放,就收了回去,動作簡單得不像活人,那樣子不像要驛卒驗證,倒像是要驗證他。
驛卒見他們陣勢雖不大,威勢卻不一般,猜測這是京裏來辦案的欽差,不敢多問,隻匆匆跑到後廚要了幾個菜,接著便牽馬喂草。
廳堂裏有五張破爛的桌子,勉強不會倒,地上鋪的是雜碎磚塊,縫裏長著許多苔蘚,一雙雙沾滿泥漿的鞋踩進來,很快把這裏弄的狼狽髒亂,不大的屋子擠上他們幾個人,竟已是極限。
袁凱望了望外麵順著屋簷流下的水簾,心中歎息,倒不是說以前的他是如何驕奢**逸、紙上談兵,隻是到底不曾隱姓埋名避開官場,徹底與普通百姓以外的生活決裂。
親兵們的褲管還在淌水,他們對視幾眼,輪流出去站到門邊擰了擰,然後便坐回來,其中一個從隨身的皮袋子裏找出一條幹毛巾,過去捧著遞給袁凱。
“雨還沒停,就不整這些虛事了。”
“是。”那人應了,快步走回去,坐下等著上菜。
說來也有趣,這些親兵裏有一半是臨時借調過來的錦衣衛,不知是上司故意,還是湊巧,他們正是在袁府外麵監視過袁凱的那個小隊,負責領頭的,就是第一個發現袁凱在院中奔跑“吃屎”的大漢,姓韓,姑且稱呼他為韓百戶。
韓百戶暗地裏受了宮裏魏公公的命令,知道太子的意思,一路上很照顧袁凱,事事依著他的意思來幹,除了有些地方實在不懂文人的規矩,簡直成了一個小書童,在他的影響下,沒有人敢和袁凱說不。
當然,他也不會背叛自己基本的工作——竊聽、告密和殺人。錦衣衛是皇帝牽著鏈子的狗,這是大家都明白的。
但討好下一任皇帝的看重的官吏,怎麽著也不算錯,更不用說他親眼見到袁凱曾經的慘狀,對其還能有今日的風光不禁帶上神化的光環。
能在皇上手底下熬出來的,一定有大造化!
此處是一個鄉間驛站,平時來往的沒什麽大官,這樣的陣仗早把裏外的人嚇得膽顫,服務殷勤周到,但就算這樣,送上來的飯菜仍然難以下咽,米裏麵盡是小石頭。
袁凱吃著夫人所做的幹糧,喝著井水,慢慢打量站在角落裏伺候的驛卒。
那驛卒察覺到目光,小心翼翼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笑。
“勞煩問一問,從這裏到杭州還要走幾天?”
“一天半。”驛卒立刻接言,“若是有好馬好車,一天就行了。”
“嗯。”袁凱點點頭,“雨停之前,你把我們的馬喂飽。”
他既然這樣說了,即使之前已喂過馬,驛卒也隻好再去看看,說了聲是,從桌上抄起鬥笠跑出去,一腳一個水坑,跑到後院。
那些馬站在馬棚裏,悠然喝著流到槽中的雨水,有幾隻不屑於去啃放好的幹料,吃著柵欄邊長起來的茵茵野草,見那個給它們食物的陌生人過來,紛紛偏頭看去。
驛卒拿起牆角的叉子,把掉出去的草料挑回去,往裏捅了捅,嘀咕道:“我看喂的夠多了,再吃怕是吃不下,明日天晴了,還是得我去買料。”
一道閃電劈下,驛卒打了個哆嗦,正要抬頭看一眼天空,突然被從背後伸來的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嘴巴,緊接著第二隻手掐住了他拿叉子的手腕,也不知按了哪處穴位,他一點力氣也使不上,鏘啷一聲,東西墜在地上。
“不要叫,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他背後的人道,“你最好不要撒謊,若是不然,不隻是你,你全家的性命不保。”
“唔唔唔!”驛卒拚命點頭。
“那裏頭來的是什麽官?”
手鬆開了。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不敢問。”驛卒低聲道,“隻看樣子,應該是京城裏來的,最起碼也得二品吧?”
“二品的官,會到這種地方來?”
“小的哪裏清楚。”驛卒哆嗦道,“可能是上麵的人有什麽大動作。”
說著,他的腳和手開始不老實,脖子動了一下,想往後看。
那隻本來捂著他的嘴的手,迅速勒住了他的喉嚨,力氣大到讓驛卒發出了一聲哀鳴,兩眼上翻:“你敢扭頭?”
“咳咳,小的不敢,不敢。”
“那些人身上有沒有腰牌?”
“他們穿得很嚴實。”驛卒道,“小的看不見腰。”
背後那人沉默片刻:“他們有沒有問你什麽,有沒有說自己要幹什麽?”
驛卒道:“那個,那個斯文些的老頭問小的這裏離杭州還有幾日能到,除此以外再沒說什麽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奉誰的命來的?”身後那人沉默片刻,問出來一個要命的問題。
“啊?”那驛卒身上已經濕透了,聽到這話,心裏心外都涼,兩股戰戰,“小的,小的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能知道,您老大發慈悲,饒了小的吧。”
“我說過了,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您,您老可能是方大人的人吧,要不然,就是魯大人、何大人……”
“你知道就好。”背後那人道,“知道了,就不要往外說,這些人來了的消息,半點風聲也不準走漏!”
“是,是,小的不敢。”
“不要想著能找他們做主,就算是京裏的皇上來了,這裏也是杭州管著的,明不明白?”
“明白。”
“現在閉上眼睛,數一百個數,數完了再走,那些人問起來,就說你去了茅房。要是敢偷偷往後看——”
“我不看,我不看!”
身後的人似乎消失了,但驛卒沒有聽到任何的腳步聲,隻有嘩啦啦的雨點打在他的鬥笠上,像是一群兔子在跳,每一顆都附和他的心跳。過了很久很久,他甚至數到第一千個數,也不敢再動,直到一匹馬打了個響鼻,才把他驚醒。
他匆匆回頭,好像後麵會有鬼一樣的,逃回了驛站,闖進門去,大喘著氣,一抬頭,見到屋裏的人全都以詫異的目光看著他,有幾個親兵還抽出了刀。
“小人,小人喂完馬,去了趟茅房,腿給蹲麻了。”他擠出勉強的笑,找了個最靠外的凳子坐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外麵。
幸好這個房間裏再沒有誰對他感興趣,隨著袁凱吃完最後一口幹糧,天地間便消失了人類的聲音,慢慢的,雨也停了,這裏安靜的像是一潭死水。
錦衣衛們對視幾眼,手肘又隱回鬥篷下麵。
韓百戶最先起身,走到袁凱身邊,輕聲道:“大人,咱們接著趕路吧。”
袁凱點頭:“好,連夜趕路吧,我們的擔子重,不能歇息。”
“大人說得是。”
令行禁止,在這時候體現得淋漓盡致。沒見韓百戶說話,那些錦衣衛就立刻起了身,帶動其他的親兵,一起走到門口,該牽馬的牽馬,該看車的看車,各司其職,連袁凱也是一副嚴肅冷靜的模樣。
那驛卒恭敬的在門口送行,低著頭不敢吭聲,目送著袁凱上了車,一陣風刮過來,他從韓百戶揚起的衣角裏望到了一張腰牌,赫然寫著幾個讓他的心髒再次狂跳不止的大字!
———
車輪滾滾,泥點子都被拋在後麵。
坐在前頭的錦衣衛一麵趕著車,一麵對前麵騎馬的男人道:“頭兒,你是怎麽嚇他的,那小子臉白的和紙似的。”
韓百戶道:“不告訴你,什麽時候你做了百戶,你就知道了。”
“韓大人之前走了那麽久,是去做什麽了?”車裏有聲音傳出來。
“屬下是去嚇唬那個驛卒去了。”麵對袁凱,韓百戶不再打馬虎眼,扯著韁繩道,“這種地方的驛卒,看著再怎麽寒磣,背後也有靠山,屬下一詐他,他說出三個人名來,這三個人想必都有些事,所以近日有人和他打過招呼。”
“你有什麽看法?”
“杭州這邊已經得到風聲了,屬下建議先排查現任知府方克勤和河道衙門的魯何二人,然後順藤摸瓜,從長計議。”
袁凱沉默片刻:“臨行前,太子殿下交代的話,大家想必還記得,浙江的水很深,不管我們能不能完成任務,至少我希望我們自己人之間不要內鬥,隻要是一條心,就有希望把這池渾水濾幹淨。”
韓百戶聽到他說“自己人”三個字,露出一種親近的笑容,回答道:“袁大人放心好了,大家都是靠聖上吃飯的,分得清緩重,知道忠君體國的道理,要是有人拎不清楚,不用您說話,我先把他處理掉。”
早就知道錦衣衛是鐵板一塊,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可要到目的地時,袁凱仍然忍不住擔憂,韓百戶如此保證,當真使他安心許多,靠在車裏的窗戶前,心思不由飄到幾個月前的戲台義演中。
他閉上眼睛,右手放在膝上,食指輕點,哼起戲詞。
“臣把邊情奏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