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晉使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數個時辰之前,使持節、平西將軍、涼州牧張茂正與眾多文臣一道,前往姑臧東城的鴻臚館,親自迎接晉使。

自三代以降,便有東門迎客的說法,所以姑臧城專門設以招待四方來客的鴻臚館也建在東城的正門外。此館始置於涼武公(張駿之祖父張軌)時,至今已有十四個年頭了。起初,鴻臚館曾是姑臧城內極為繁華熱鬧的所在。朝廷使節每月往來不絕,西域諸部朝覲的頭人和商賈們也久居於此。而今,這裏卻十分冷清,門可羅雀了。

想來也是,自從長安陷落,晉湣帝出降劉漢,晉朝對北方的統治早已灰飛煙滅,涼霸西域的功績也隨著涼武公的離去而分崩離析。如今,西域諸部時降時叛,涼州上下也有五年沒有新的朝廷使節到來。許多居住在東城的老者難免會在落日餘暉之下慨歎:王師再無北定之日啊??????

現今住在這鴻臚館裏的,還是五年前朝廷派來的那一批使節,因為南下的道路被劉漢和成漢兩個國家所截斷,因而便滯留在了這裏,成為了姑臧城的常住人口。鴻臚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成了他們的家。鴻臚卿被調走到地方上任去了,衙門裏的小吏也有兩三年沒了蹤影,這裏成了被遺忘之地。

直到昨天,一大批工匠在?侍監的帶領下湧了進來,不由分說便開始了聲勢浩大的裝修行動。破舊的青瓦被全部換下,重新鋪成了琉璃質地的寬瓦,在陽光下熠熠生光;地麵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露出了堅硬的地磚;就連門窗都被重新粉飾一新。

有眼力的姑臧人都認得出,那?侍監正是張茂身邊的心腹宦者,這些工匠也出自於少府!

當然,在圍觀的百姓當中,也不乏有各豪族勢力的眼線。他們默默地把眼中看到的一切回報給自己的主子,這些門閥的當家人也在暗自琢磨著張茂此舉的意味:“涼州真的要親晉敵漢了!”

晉使團如今隻剩下了黃門侍郎史淑和侍禦史王衝兩人,其他的隨從要麽在外經商,要麽偷偷離開南下,再沒了音訊。沒辦法,晉使也是要吃飯的,除了有官憑在身的正使和副使能每月拿到糧餉,涼州哪還管其他人的死活。所以,當宮中侍衛前來告知他二人,明日要以朝廷使節的身份參加秋?時,作為副使的侍禦史王衝竟喜極而泣!

五年了,他們被安置在這裏自生自滅,不但和家人斷了音訊,就連朝廷也早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如今,敬愛的州牧大人總算把咱們想起來了,別的不說,秋?圍獵,總能吃上一頓肉了吧?

就在王衝激動的無以複加的時候,身為正使的黃門侍郎史淑卻長歎了一聲,他沉吟道:“被冷落了幾年,突然又想起了咱們,就怕是咱這位州牧大人別有所圖啊。”

王衝聞言,便寬慰這位和他同甘共苦的老同僚,道:“你我二人已經是這般模樣,哪裏還有什麽可圖?”

“不對??????”史淑搖了搖頭,突然,他眼中一慌,說道:“難道是那件東西被張茂知道了?”

“怎麽能?”王衝聞言也驚道:“那物件隻有三人知道,那位已崩多年,便就剩下你我兩人,你難道還不信我?”

史淑忙擺了擺手,道:“王兄說的哪裏話,你我二人同舟共濟多年,吾怎會不信你。隻是??????”

“哎呀??????”王衝道:“還隻是什麽,咱們老哥倆什麽都甭管,就算天塌下來,明日也得飽食一頓,都多久不知葷腥了。”

史淑聞言,不由也放下顧慮,大笑道:“便如王兄所言,明日先吃飽再說。”

就這樣,當張茂乘坐駟馬拉動的溫車來到鴻臚館時,史淑與王衝二人早已站在了館外等候。二人穿著從箱底裏翻出來的官服,所幸沒有被蟲蛀,隻是味道大了些,不得不晾了一夜。

張茂身著新縫製的晉朝三品武官服,雖年逾四十,卻仍神采飛揚。他頭戴漆紗籠冠,腰間係著飾玉的掌寬犀皮腰帶,手按一柄極為精致的長劍。隨行的,還有太府主簿馬魴,姑臧令辛岩以及大大小小十幾位屬官。在他們周圍,負責警戒的則是涼國最為精銳的中軍護衛,他們皆頭戴兜鍪,身穿紫衫,下著大口褲,外罩金裝兩襠甲。

隻見張茂露出上品卿士的標準微笑,下車雙手一鞠,先行施禮道:“史侍郎,王侍禦史。”

史淑與王衝就站在階下,當看到張茂擺出如此隆重的陣仗,心中總算不再忐忑。他們也笑容滿麵的朝張茂鞠手一禮,道:“成遜(張茂字)”

話音剛落,讓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隻見張茂微微揮了一下手,立時便有侍衛從後麵抬出一整套齊備的香案,擺在了他們與張茂之間,蒲團正放在腳下。然後,這位州牧大人便一撩前襟,跪伏於地,他身後的一眾大小官員和將士也緊隨其後。

“臣,使持節、平西將軍,涼州牧茂,恭迎上使,問陛下聖安!”

“咕嚕??????”王衝咽了一口吐沫,見身前的史淑已經呆住,趕緊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耳中仿佛有雷霆閃過的史淑此時已經完全石化,張茂的舉動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他心中大喊:“這??????這怎麽可能?”

感受到老友的提醒,這才急忙緩過神來,見眼前所有人還都跪在地上行著大禮,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用蒼老而又顫抖的聲音答道:“朕??????朕躬安??????州牧平身”

勉強把話說完,兩行熱淚竟不爭氣的淌了下來。史淑趁著眾人起身的功夫,連忙擦了一下,可發紅的眼圈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了他內心的激動。

張茂似乎沒有看到二人的神色,謙讓道:“史侍郎與王禦史乃朝廷使節,還請登車,茂為二人禦駕。”

“不敢不敢,先帝曾言張氏滿門忠烈,州牧孤身懸於西土,為朝廷守邊,功莫大焉。還請州牧登車先行,吾二人緊隨驥尾。”史淑擺手道。

“二位太過謙讓了,君年歲長於茂,依漢禮,長者先行??????”

一陣推讓之後,誰也未能說服對方,隻得在太府主簿馬魴的建議下兩車並行。隻是張茂的溫車隱隱超出了半個馬頭。兩車離得極近,故而十分顯眼。

王衝望著周圍隨行的護衛,讚歎道:“州牧,這些甲士便是號稱‘虎賁’的中軍麽?果然是威武不凡,當能與偽漢的胡虜之軍相較高下啊!”

張茂對自己的中軍一向自信滿滿,不禁有些得意,道:“吾涼國甲士,又何曾懼怕胡兒,即便是野地對仗,也必戰而勝之!”

這時,史淑長歎一聲,道:“若是朝廷的經製之軍能有此一半軍力,也不至偏安江南一隅,不敢北向了??????”

這話讓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重,張茂和他的一眾僚屬皆默然不語。王衝急忙引開話頭,道:“州牧此番盛邀吾等秋?,不知是事有何要事?”

張茂撫了撫胸前的長須,道:“王侍禦史勿急,且待咱們到了再說。”

見張茂不想說,王衝也不追問,而是同太府主簿馬魴、姑臧令辛岩攀談起來,偶爾史淑也開口答話,氣氛又慢慢熱烈起來。

姑臧城南有大山,名天山。此山穀水所出,北至武威,入瀚海,行七百九十裏,名曰:石羊河。姑臧便位於這石羊河的上遊。今日秋狩之地,便在水邊。涼國在此建有圍苑,占地極廣,其內設有專吏打理,百姓不得擅入。

大河滔滔,奔流不息。張茂的車隊由遠及近,隻見此處早已軍帳遍地,萬馬齊鳴!

圍苑內外早就先一步得到消息,入口處:步卒在左,馬卒在右,列陣儼然。張駿也融入馬卒陣中,在此時的涼州將士眼中,隻有他們的大將軍張茂,至於少將軍,不過是個尊稱,也得和他們一樣,老老實實的接受檢閱。

車轔轔,馬蕭蕭。

張茂立在車頭,扶劍憑欄。目光所及之處,將士無不挺胸抬頭,氣勢高昂。他一排排,一列列的望去,隻見涼國軍士盔甲鮮明,體格雄壯,不由暗自點頭。忽然,一處閃亮人馬進入他的眼簾,定睛一看,正是他的侄子張駿所部。

見他們人人皆穿光明鎧,張茂心裏十分滿意,他的好侄兒總算沒有辜負他的一番教導,今日受閱,很有撫軍將軍的威儀。他清楚,自己的位子總是要交給這個年輕人的,誰也不可能真的長命百歲。但是他怕,這個在十幾萬將士眼中無所不能的大將軍,也還是個年過四旬的老人,他怕的是張駿沒有做好準備,他怕的是自己沒能把一個蒸蒸日上的涼州交付在侄兒手中。

無數感慨,在張茂的腦海中隻是一閃而過。他的車隊很快就走到了中軍大帳處,張茂先行下車,將兩位晉使迎到臨時搭建起的高台上,待所有文武忠臣都已落座。張茂才鄭重宣布:“秋?開始。”

頓時,台下十八麵牛皮大鼓被壯漢敲響。四人抬的巨大的號角也被吹起。

負責傳令的校尉領命,翻身跨上一匹駿馬,飛一般地疾馳而出,背上的令旗獵獵作響。

頓時,“秋?開始”的號令響徹大地。

步卒有條不紊的開始布防,今天他們不是主角,圍獵最重騎兵,那些主角們,早已在得到軍令的那一刻,就策馬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