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冷冷的冰雨

小李打開陸府大門的時候,對室外的溫度也有了一絲適應,伸了伸懶腰揮了揮拳頭,猛然他的動作停住了,大門外站著一個人。此人長的很瘦弱,就在雨裏淋著,也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了,小李本以為是個乞丐,可揉了揉眼睛卻發現此人身上穿的料子實在不俗。雖然他的衣服都被雨打濕了,雖然他的下擺沾滿了泥土,但是依然掩蓋不住這些細柔的絲綢本身的質地。

門房是個體力活,關板開門,驅趕乞丐,給老爺牽馬拽鐙,替客人通風報信,平日裏起得早睡得晚,所以大戶人家多是三四個人看一個大門,當然氣派也是一個原因。陸鬆在京城行事本來就低調,寧可給傭人多開工錢,也不遠鋪張形成前呼後擁的架勢,於是隻雇了兩個人看門,因為兩個人足以。陸炳的登州陸府的門房可要氣派的多,足有八個傭人專門看門。

當然門房也不光是各體力活,還是個腦力勞動,看人下菜碟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之要一眼大約判斷出人的身份來。倒不是狗眼看人低,為官者公務繁忙,不能人人相見就見,但萬一有要緊事也不能耽誤了正事,老爺在與不在,全靠門房一張嘴,也看門房的判斷。有些人為了讓門房通秉,這才有了送錢的事情,故而說門房是個優差,也在於此。

自從陸鬆當上都督府僉事協理錦衣衛後,陸府門庭若市。加之後來陸炳成天大排筵宴,門房小李沒少撈油水。不過小李雖然年輕但做的也很到位,從沒出過什麽岔子。可眼前這個雨中男子。小李卻有些摸不透了,他穿的很好,但臉上卻掛著失落之意,絕非上位者那種自信蓬勃洋洋得意的樣子,瘦小的樣子也不像老爺的江湖朋友。

在雨中,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人靠衣裝馬靠鞍。他卻又穿得這麽好,小李有些猶豫了,忙朝裏麵喊道:“劉頭。”

劉頭是另一個門房。是以前陸府的老人,自從興王府就給陸家幫傭,直到現在還跟著陸鬆,雖然隻是個門房。但說句話卻也要在陸府下人中顫三顫。此時老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聲音也不在意,自家老爺混得這麽好,哪裏還有貴客可言,於是翻了個滾又睡了過去。小李搖搖頭,隻得上前抱拳道:“這位先生請到廣亮大門內休息,也好避避雨。”

那人也不說話,默默地走了進去,歎了口氣說道:“我怎麽沒見過你啊。老張頭呢?”

小李心中暗喜,看來自己客氣對了。這人以前來過陸府,知道老張頭那就說明可能是舊交。陸府能扯得上關係的舊交非富即貴,但也有許多是被朝廷製裁了的舊官,這些人家裏怎麽也能找出一兩件好衣服,莫非是這等人來陸府拜訪求老爺或者大少爺辦事兒的?那可得仔細問問,別請進去後說些非分之想,給老爺平白無故的找麻煩又不好推辭,到時候自己可算辦了瞎事兒。

“回這位先生的話,老張頭前一陣身體不適,回家修養去了。敢問先生是來找我家老爺的還是來找我家大少爺的?”小李問道。

冷風一刮,這位瘦弱矮小的來客不禁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淚全流,抹了下鼻涕在身上隨手一蹭便說道:“大少爺?你們家還有幾個少爺?哦,對對對,陸鬆還生了個一兒一女,老來得子,真有他的。得子得子,哎。”

小李更鬧不清楚了,看著粗鄙的行為,這人應該身份不高,但是他又知道自家這麽具體的情況,看年紀應該比自家大少爺陸炳還小幾歲,卻直呼陸鬆的名諱,卻不知又怎麽了現在唉聲歎氣的。若不是真是個粗人,就是個重臣的大少爺,而且輩分一定小不了,粗人?不像。少爺?更不像。

“劉頭,劉頭,快點出來,來客人了,招呼一下,我去通稟一聲。”小李這麽說著是希望劉頭出來看看,劉頭是陸家老人,見多識廣,門外這人若真有來頭,劉頭應該認識。

老劉心不甘情不願的從被窩裏爬了出來,嘴裏嘟囔著:“大早上起來的,是誰來拜訪啊,不是鬼叫門吧。”

聲音雖小,但門外絕對是聽到了,卻看來者不惱不怒,小李心裏明白了,這一定是來找老爺辦事兒的,剛才還裝的這麽大,把自己都唬住了。要真是老友做客的,第一不會不打傘,第二聽到劉頭的這句話非急眼不可。隻有來求人辦事兒的人,才會這麽得過且過忍氣吞聲,生怕影響了事情的順利發展。

話雖如此,小李還是客氣的說道:“抱歉抱歉,寧惹醉漢不惹睡漢,劉頭睡懵了就愛胡說八道說夢話。”心中盤算著怎麽趕這人走,哎,真倒黴,這人演的太蠱惑人了,把自己都騙過去了,劉頭看了定會說自己一頓的。

說話間,老劉已經邊穿著衣服邊打開門房的小木門來看了,冷風一吹不禁讓剛出被窩的老劉打了個冷顫。老劉眯著眼睛看向來客,卻不再說話,然後再眯眯眼,把脖子伸長了去看,猛然間他睜大了眼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然後身體哆嗦成一團。

小李都看傻了,來客卻不以為然好似理應如此,此時他問道:“陸炳在家嗎?”。

“在在在。”劉頭語無倫次的說道。

“哦。”來客邁步往裏走去,小李抱拳拱手想阻擋那人,卻被老劉一把拉住了腳踝,小李低頭問道:“劉頭,您這是做什麽,大少爺這個點估計在休息呢,再尊貴的客人也不能這麽往裏闖啊。”

老劉的手卻抓的死死的,過了半晌才說出話來:“他能。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那人是誰,你快鬆開我。都把我抓疼了,到底是誰竟然這麽牛。”小李一邊抖著被老劉死死抓住的腳腕一邊說道。

“他就是當今聖上。”

小李不抖了,愣在那裏,宛如一尊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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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正在屋中睡覺,今天不該他當值,前幾天皇後大喪,皇帝去了西角樓。所以宮中守衛森嚴,所有在宮裏當值的錦衣衛禦前侍衛禦林軍什麽的皆是披掛而眠,不準回家輪番值班。陸炳雖然位置獨特。卻也沒有搞什麽特殊化,今日終於閑下來了,便回家休息,這下雨天睡覺別有一番意境。更何況懷中還摟著兩位美嬌娘。一位是有孕在身的楊飛燕。一位則是夢雪晴,這兩女侍一夫的,弄得陸炳好不快活。

陸炳也算命好,兩個夫人非但不爭風吃醋,還能夠一起伺候陸炳,到讓陸炳大享齊人之福。

陸炳本來醒的很早,但是聽到外麵滴答滴答從屋簷落到地上的雨聲,頗有催眠的意思於是又昏昏沉沉的要睡去。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顯然走路的人有些虛弱。走路喘息一點中氣都沒有。不過片刻,門被敲響了,陸炳起疑,到底是誰這麽早來叫自己呢,於是便問了一聲:“誰啊。”

夢雪晴聽到聲音有些微醒,但翻了個身卻又睡了過去。楊飛燕畢竟是練武之人,聽到敲門聲和陸炳的問話醒了過來,推了陸炳一下說道:“去看看,說不定有急事兒。再說姐姐睡覺呢,別問了吵死了,我也再睡會兒。”陸炳摸了摸楊飛燕隆起的肚子笑了笑,然後貼著肚皮說道:“那爸爸去開門了。”

“沒正行。”楊飛燕笑道。

陸炳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出廂房來到外屋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邊開邊說道:“問話怎麽不回答呢,到底有何事?”

門外站著一個目光失落渾身濕透的人,而這個人陸炳卻是再熟悉不過了,正是當今聖上,嘉靖皇帝朱厚熜。陸炳身子一震,他並未給朱厚熜行跪拜大禮,隻是歎息了一聲後說道:“你來了,進來坐吧,我夫人都在睡覺呢,在外屋坐會兒吧。”

“恩。”朱厚熜悶答了一聲,往屋內走去。

陸炳拿來了幹布和一身新衣服,並派人送來了一個火爐,兩人在外間烤起火來。陸炳身材高大,朱厚熜穿上陸炳的衣服大不少,顯得有些好笑,但是沒人能笑得出來,朱厚熜滿眼的悲傷感染者屋內的氣氛。

“你怎麽找來的?”陸炳問道。

“你以前受傷的時候我也曾來過幾次,我的記性沒這麽差。”朱厚熜說著話語便有些哽咽了。

“別難受了,事情都發生了,就無法挽回了。”陸炳遞給朱厚熜一杯熱茶後說道。

朱厚熜的手冰涼,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未語淚先流,兩行淚水劃過臉頰,開始啜泣過了許久才說道:“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

“老天爺是公平的,是你的作為導致了事情的發生。”陸炳伸出手想在朱厚熜肩膀上拍一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如兄弟般談過話了,陸炳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還是拍了下去,寬大的手掌結實而溫暖,幹燥而帶著令人信任的力量。朱厚熜抬起眼來看著陸炳,問道:“炳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聽到炳哥的稱呼,陸炳身子震了一下。

“你即便不愛她,也不該下此毒手。我說過了,上天都是公平的。老天爺讓我差點死了卻找到了生命中的摯愛,讓我幾近癱瘓,卻讓我學會了蓋世武功,讓我被兄弟冷落,辭官去山東,卻在商場開辟出自己天地。一切都是均衡的,有失必有得,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縱然貴為天子也是一樣的。”陸炳說道。

“那我的均衡在哪裏?我總是在失去,卻從未獲得。”朱厚熜側頭看向窗外說道。

陸炳搖搖頭:“你得到許多,隻是你自己並不在意。你得到了機會,少了自由。你得到了皇位,少了清閑。你得到了專權,缺少了忠臣。你為人所恐懼到處猜疑,卻缺少了貼心的兄弟。如今你失去了孩子,而我,你的兄弟回來了。”

“炳哥。”朱厚熜的淚水依然止不住的往下流,無言以對隻能叫出那久違的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