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深談
旁邊侍立的中年人遽然動容,搶至寶玉身前,也不說話,戒備之意,呼之欲出.弘曆漸漸平靜下來,歉然道:
“原來你早知道了,我方才失態,望寶兄弟見諒.吳公公,寶玉乃是二舅的義子,也非外人,其姐便是宮中的元妃,不會有什麽歹意的.”
原來眼前這名自稱李洪之人便是當年被掉包的陳閣老的親生兒子弘曆!曆史上的他似乎後來繼承皇位,帝號乾隆,隻是當前看來,他身處的深受猜忌的局勢,不要說皇位,似乎連地位都有些難以維持.
又因為其母與當年雍王府的王妃本是姐妹之親,因此他才稱陳閣老為舅舅.
待那吳姓近侍在弘曆的下令後離去以後,弘曆卻如換了一個人一般,痛苦,彷徨,頹唐等各種負麵情緒都出現在他的身上.在寶玉驚異的目光下,他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連盡三杯,然後長長呼出一口大氣,仿佛要將心中的積鬱一起傾瀉出來一般.
此刻他麵上的表情是那般辛酸無奈.這位皇室的長子苦笑道:
“寶兄弟你所說的,我何嚐不知?老二好色,老四性情暴戾,老五過分陰沉,老八看來似乎寬仁平和,其實骨子中失於懦弱,十四弟在軍中威名赫赫,偏偏竟是個政治白癡!而京師裏便是傻子也知道,父皇若有個什麽不測,九五至尊便是在他們中產生!”
寶玉靜靜的聽著,為他滿上了一杯酒,他知道麵前的這個男子現在需要的是發泄而不是勸解.他忽然插口道:
“你的話中似乎還忽略了一個人.”
弘曆迷惘的看著他,眼中仿佛是愁鬱在醞釀著醉意,而不是醉意的迷蒙將鬱愁漸漸掩蓋——
借酒消愁
愁更愁!
“那便是你,你既是當今皇後的嫡出,又是皇長子,由來均是先立長後立嫡,照理來說,你的機會要比他們大上許多.”
寶玉的話好似一把銳利的鋒刃般攢入了麵前這個年輕英俊男子的心上,他麵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也不馬上說話,隻是急著又往嘴裏倒入了數杯酒.
“我?哈哈哈?我不過是一個被阿瑪遺忘的人罷了!每年的春祭秋狩,我都被孤立在處於最遠的角落上,每日裏的問安,他們看我的眼光就好似一塊路邊的一塊石頭!趙貴妃所出的十五弟,一生下來便賜貝勒稱號,而我一直戰戰兢兢的努力到前年才得到了這麽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
臉色蒼白的弘曆的眼中忽然充滿了憤怒不甘:
“他們看我的眼光,就仿佛我是一個局外人一般!”
寶玉歎息一聲,智慧若他,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解.總不能明明白白的對他說:
“那紫禁城中的不是你生身父母,你叫舅舅的才是你的親爹,你當年不過是扮演了一個加固雍正王位的籌碼而已!”
樓外絢麗的光芒在他們臉上鋪開一層無由的冷,夜已深濃.兩人相對無言,默默的喚了小二來結帳,離去,而那名吳公公也在出門時如影隨形的跟了上來.
被風一吹,弘曆清醒了許多,將心事傾訴出來之後,他覺得整個人都暢快許多.眼見得街上人群已經逐漸散去,他便出口告辭.寶玉卻說前麵有一處景致動人,於是兩人又聯袂行去.眼見得已出了城,前方黑暗荒涼,弘曆心中詫異,寶玉卻轉過頭來對他誠摯道:
“大哥,其實我看好你.”
弘曆苦笑,卻不忍逆其好意.隻有後麵的那名吳公公眼中寒光一閃.前麵是一條不寬的小河,流水孱孱,寶玉停住腳步,微笑道:
“我今日就先送大哥一份厚禮?”
弘曆詫異間,猛見得寶玉含胸拔背,渾身不動,整個人卻遽然疾退,一下子撞入了身後吳公公的懷中!
上一秒還在微笑著侃侃而談,下一秒竟就下了毒手!
這一下變起肘腋,電光石火間,這太監麵色忽然變得極其蒼白,仿佛血液在一刹時間俱被抽幹了,口中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也隨之迅捷無倫的退卻.然而寶玉卻始終若附骨之蛆一般貼著他!
後退出數十步後,寶玉霍然回身,竟與他麵對麵而緊密相貼!也不知他在這一刻究竟做了些什麽,太監如中雷擊,全身一陣篩糠也似的顫抖,然後軟軟的癱了下去.
寶玉撣了撣衣服,從容回身對目瞪口呆的弘曆一笑,他眉心中那點紅痣,哪怕在這黑暗中也鮮活得奪目.
寶玉微笑道:
“今日我若不殺他,你我二人方才的對話,便會一五一十的匯報給你的母後.”
弘曆的背上遽然冷汗涔涔而下,身為皇家中人,他自然知道之前自己這個極不得寵的兒子的話若入皇上皇後耳朵中有什麽下場.而寶玉自那還在驚恐喘息著的太監身上尋覓到的一張寫滿字跡的白紙驗證了他的判斷.
弘曆看著地上喘息掙命的太監,痛心道:
“吳公公!弘曆自問從來沒有虧待過你,你為何要這般對我!”
那太監在地上喘息翻滾,麵上筋肉不住抽搐,顯然身受極大的苦痛.他怨毒的望著寶玉斷斷續續的答非所問道:
“賈妃…的兄弟,怎麽能會你這樣陰毒…的武功!你…你究竟是何人?”
寶玉掏出一張雪白手絹輕輕的搽了搽手,淡淡道:
“這些事情你並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明白數刻後你便會死掉——以一種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方式.”
吳太監還欲說話,然而那一口氣竟然堵在了喉嚨中接不上來.他指甲破裂的蒼白手指**的抓著地上的泥土,若一條死狗一般發出“格格”的響聲.
寶玉微笑著對弘曆道:
“大哥,我們走把.等會兒自會有人來給他收屍.”
寶玉平靜的語氣仿佛在訴說一件最為平常的事情,然而這隻言片言中卻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弘曆有些不忍的看了看躺在地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的吳太監——這個宦人畢竟已經服侍了他十餘年.但被人背叛的感覺旋即代替了這種惻隱之心,生長在黑暗血腥的宮廷中,仁慈與軟弱意味著的無疑就是死亡.不明白這一點的大多數都成為了死人.
兩人並肩而行,寶玉忽然發覺弘曆的手有些發冷,抬眼一看,他麵色很是蒼白.顯然還未從身旁近侍的慘死中回過神來.寶玉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又拉他上了一所酒樓,給他灌下了數杯酒這才略好了些.
良久,弘曆終於喘出一口長氣,畢竟這還是他首次目睹一個人那般痛苦的死亡.對於生長在深宮中的他而言,是頗為震撼的.寶玉伸手去拍著他的背,淡淡安慰道:
“大哥生長於禁宮之中,有萬人拱衛,而小弟的誌向卻是承先祖遺誌,在塞外沙場之上,逐馬邊疆.所以在暗地裏偷偷學習一些防身之術,想年餘前我首次殺人之時候,足足嘔吐了一個時辰.”
自此,兩人均望著窗外漸褪的燈色默不作聲.在這樣安靜而融洽的氣氛裏,聲音似乎都是多餘的.
惟獨在那漠遠的黑暗中,似是有風——
吟嘯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