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立馬橫槍篇 第十一章 鹿死誰手 第十八節

董卓沉默不語。

董卓知道自己用假聖旨掌控北軍犯了滔天大罪,但他並不怕。自從拒絕先帝的征調回京任職九卿之一的少府開始,他就已經想明白了,他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如果再任人宰割,自己就活不長了。自己先是假作被刺,滯留河東拒絕赴任並州,接著又響應車騎大將軍李弘的號召舉兵南下黃河威逼天子和朝廷,今天又假傳聖旨控製了北軍,自己的這些所作所為已經徹底把自己逼到了和天子、朝廷決裂的絕路上。犯一個罪也是死,犯許多罪也是死,自己已經不能為朝廷為容,還怕什麽?

一個月前,董卓認為大將軍何進在李弘的幫助下,必能迅速控製洛陽,主掌國家權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率軍南下京畿,想從中撈取足夠的好處,以便將來象李弘一樣雄踞西疆。這個時候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入朝為卿的念頭。看看天子和朝廷如何對待李弘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洛陽的士人們所接受,與其在洛陽受人排擠打擊低著頭做人,還不如在西疆昂首挺胸做個一方霸主。李弘能做的事自己也一樣能做到。

董卓回西疆的最好機會就是李弘北上遠征的時候,但那時大將軍和李弘都不願意他在洛陽局勢未穩的情況下匆匆離京,而他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也不想立即離開。第二次回西疆的機會就是奸閹重新入宮的時候,那時天子拜他為涼州牧,他想要的東西也已經得到了。但他那時卻已經不滿足這個涼州牧了,他想要更多的東西。西疆太窮,他想得到關中的賦稅支持。在士人和大將軍的挽留下,他沒有聽從李瑋的勸告,繼續進逼洛陽。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大將軍突然死了。

大將軍一死,奸閹被誅,洛陽就是士人的天下了,自己的命運也因此而發生了驚天的大逆轉。自己因為深入京畿,猝不及防之下陷入了士人的包圍,這是自己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洛陽穩定後,正如李儒和劉艾所說,朝廷會急不可耐地對自己下手,主政的士人們不會把一個驕縱枉法的重鎮將軍放回西疆。自己必須要找一條求生之路,自己要置之死地而後生。

假傳聖旨掌控北軍,到北軍被自己徹底控製大約用了一天的時間,而這個時間內自己九死一生,隨時都有可能被天子的聖旨打回原形,被憤怒的北軍士卒砍成肉泥。僥天之幸,自己成功了。有了段煨、鮑鴻、曹操和張遼的支持,有了這五萬大軍,自己就有了在京畿暫時站住腳的可能,有了逆轉洛陽的局勢的可能。

北軍這五萬人雖然看上去不少,但都是京畿兵,是忠誠於天子的兵,根本不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西涼兵,靠幾個統領軍官隻能控製他們一時,卻無法做到絕對控製。在這天子腳下,洛陽城旁,隻要天子下旨命令董卓交出北軍,再以重兵包圍平樂觀,這五萬人遲早都要倒戈相向。所以董卓憂心如焚,他迫切想知道洛陽城內的情況,想知道袁隗和士族大臣們的態度。

天子和太後也罷,袁隗和士族大臣們也罷,在如今奸閹和大將軍兩敗俱亡,洛陽危機重重的時候,他們誰都不願意洛陽繼續亂下去。也就是說,他們在無法確定自己可以控製北軍的情況下,他們會仔細權衡和考慮激怒董卓,逼反董卓的利弊和後果。五萬北軍和兩萬西涼兵如果暴亂京畿,洛陽必將陷入一場浩劫,直接後果就是葬送了車騎大將軍的遠征,甚至十幾萬北疆將士的性命。以李弘的暴戾和血腥,他可能要率軍南下血洗京畿,這樣大家全部這玩完,連大漢國可能都要亡了。這個責任誰都承擔不起,而這卻恰恰就是董卓目前最大的倚仗。

董卓雖然認為天子和袁隗不敢下旨強行剝奪自己對北軍的控製,但一旦袁隗和朝中的大臣們置國家社稷於不顧,非要下旨,那自己怎麽辦?這也是董卓最大的擔憂。(79文學網)

下午董卓和李儒在大營裏安撫士卒的時候,李儒就對他分析過局勢。李儒認為袁隗絕對不敢冒這個險,他為了避免洛陽局勢繼續惡化,肯定會被迫承認大人統領北軍的事實。李儒誌得意滿地說,大人如今手握七萬大軍,直接決定了洛陽形勢的發展,大人打算怎麽辦?是趁機入朝主政還是帶著七萬大軍返回西涼?

董卓說,不管你和劉艾的猜測是否正確,也不管太傅袁隗和士族大臣們是不是真的想把我誅殺於京畿,董旻誅殺何苗是個事實,我假傳聖旨也是個事實,如果不能把這些事解決掉,天子和太後不會饒恕我,袁隗和士族大臣們更不會放過我。所以,當務之急是利用手中的大軍威懾天子和太後,震懾朝中大臣,迅速解決洛陽的危機,逼迫朝廷答應我的諸般條件,然後借口到西涼平叛一走了之。

董卓苦笑道:“我無意走進洛陽城,也不想入朝主政。我是武人,和大將軍一樣,這些士人不會接受我,更不會屈從於武力的逼迫幫助我處理國事。你看看大將軍,他雖然貴為國戚,但他身份低賤不是士人,所以一直得不到士人的真心幫助。他為什麽會死?如果不是士人想殺他,他會死嗎?你再看看李弘,他已經是車騎大將軍了,但他府內有多少名士?一個沒有,都是一幫寒門的年輕士子在幫他做事。李弘剛剛入主並州的時候,因為沒有人手,竟然讓朱俊十幾歲的女兒女扮男裝替他主持府內事務。你再看看我,我在西疆幾十年了,我手下就你們幾個人,比李弘還寒磣。”

“入朝主政?”董卓長歎道,“要想多活幾年,還是早點走吧。軍隊多是沒有用的。現在不是開疆拓土,是治國啊。我從軍打仗幾十年,從來沒有處理過朝政,你讓我怎麽主政?我一個武人,既沒有大將軍的顯赫身份,也沒有李弘的顯赫功勳,有幾個士人會應募?有幾個士人會真心幫我做事?看看涼州三明的下場,尤其是段熲段大人,飲鳩自盡,難道他不會治國?算了吧。現在是士人的天下,我們這些武人也隻能去戍守邊疆了。”

李儒說,大人難道有絕對把握帶走這五萬北軍?大人憑什麽認為天子、太後和袁隗會放過你?你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手上真正的實力隻有一萬三千人。駐守函穀關的那一萬人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李儒一字一句鄭重說道:“你如果不狠,袁隗就會狠,就會把你挫骨揚灰。你要想活著,要想把這兩萬將士帶回西涼,你就要控製洛陽,掌控國家權柄。否則,你就是魚肉,袁隗就是刀俎,你遲早都是他的口中食。段熲段大人的教訓你忘了,昨天大將軍又是因何而死?”

董卓呆了一下,忽然問道:“我是不是老了?”

“大人今年五十有七,尚未到古稀之年,不算老。”

李儒看董卓沉默不語,於是接過何顒的話,微微笑道:“天子脫困之後,我家大人或許深陷危境,但太傅大人罪責深重,恐怕也難逃九族盡誅之禍。”

何顒笑而不語。

“洛陽城內有虎賁羽林,有數萬人馬,但天子竟然至今沒有脫困,是不是太傅大人故意而為之?”李儒問道。

何顒笑了起來,“我剛才已經說了,有些事必須要想清楚了才能動手。”

“那太傅大人想清楚了嗎?何時解救被困天子?”

何顒看看董卓,小聲問道:“大人有什麽良策?”

董卓皺皺眉,沉聲說道:“如今車騎大將軍已經遠征大漠,洛陽無論如何不能亂。何大人請代為回稟太傅大人,如果明天上午天子依舊被困北宮,我將率大軍進城。太傅大人既然解決不了,我來解決。所有後果,我一力承擔。”

何顒臉顯驚色,“大人,這事關天子和陳留王的性命,大意不得。

董卓冷哼一聲,揮手說道:“你回去吧。明天下午我率軍進城。”

何顒不再多說,躬身告辭。

李儒送走何顒之後,急步走回大帳,“從何顒的話裏來看,袁隗已經決定讓步了,但他讓步的條件一定非常苛刻。奸閹和大將軍死後,洛陽本來是他的天下,但由於大人突然掌控了北軍,讓他措手不及無法按既定策略行事。袁隗為了洛陽的穩定,無奈之下也隻有選擇讓步了。”李儒興奮地說道,“大人,留在洛陽吧,你可以成為中興大漢的一代名臣。”

董卓想了很久。

“太傅大人袁隗現在參隸尚書事,暫理國事,如果他以天子的名義執意反對我進城,執意命令我返回西涼,那我就很難留在洛陽了。沒有天子的聖旨,沒有士人的支持和幫助,我如何在洛陽立足?靠武力嗎?把朝堂上反對我的大臣都殺掉嗎?”董卓搖搖手,“這個問題不能解決,我就不能留在洛陽。袁隗和朝中的大臣們如果堅決反對我參與朝政,我們之間就會因為權柄而爭得頭破血流,洛陽的動亂就不會停歇。那麽長安的皇甫嵩、河東的李瑋就會趁勢而下,遠在大漠的李弘也會因為洛陽的動亂而被迫放棄遠征。”

董卓看看李儒,神情冷峻地問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

李儒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散去。他手撚短須,在大帳內來回走動。

“大人目前最懼怕的是誰?”李儒突然問道。

董卓不假思索地說道:“天子。”

“袁隗呢?”

董卓若有所思,低聲說道:“他最懼怕的也是天子。”

李儒眼裏猛然露出一絲駭人的怨氣,臉色霎時獰猙可怕。想起自己的血海深仇,李儒睚眥欲裂,恨不得衝進皇宮殺個血流成河。李儒勉強鎮定了一下心神,低頭說道:“大人還記得先帝為了讓小董侯繼承大統,在洛陽掀起的狂風暴雨嗎?宮內的中常侍、小黃門蹇碩、太尉劉虞、大將軍何進、車騎大將軍李弘、太傅袁隗和許多大臣無不牽涉其中,而李弘和劉虞就是先帝手中最強的兩股力量。”

董卓頓時明白了李儒的意思,神情極度震駭。他瞪大一雙眼晴死死地盯著李儒,凜冽的殺氣幾乎要把李儒撕成碎片。

“你想讓我滅族嗎?”董卓冷森森地罵道,“你心中裝滿了對先帝的怨恨,裝滿了對奸閹的怨恨,但先帝已經歸天了,奸閹也盡數伏誅了。你為什麽還不能放棄自己的仇恨?”

“大人……”李儒躬身說道,“與其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別人,還不如自己操控別人的性命。”

“當今天子年幼,太後臨朝主政。婦人主政,對國家危害之大天下皆知。今日洛陽之難由誰而起?你知道將來她還會做出什麽危害社稷之事?此次洛陽大亂之後,太後是相信太傅大人還是相信你?大人如果不離開京城,勢必要受到太後和太傅大人的聯手打擊和掣肘;大人如果離開京城,太後、太傅大人和各門閥士族大臣之間必定要爭權奪利,這洛陽又何來安穩之日?洛陽不穩,國家又如何安寧?百姓又如何安居樂業?”李儒慷慨激昂地說道,“大人乃國家重臣,飽受皇恩,在今日國家危難之際,應當挺身而出,效伊尹、霍光之法,別立新君,以保社稷,以安天下。”

董卓緩緩站了起來,狠狠地瞪了李儒一眼,然後拂袖要去。李儒急走幾步,一把拉住了董卓。

“大人,一旦扶立幼主,你就是輔弼之臣,可以瞬間掌控國家權柄,大漢國盡在你一人之手,天下誰敢不從?”李儒說道,“洛陽穩定之後,即使是袁隗、盧植之流,又怎敢和大人相抗衡?又怎敢違抗天子之旨荒廢國事?”

“尤其重要的是,扶立陳留王為帝,既能解除袁隗和士族大臣們的隱憂,又能順應太尉劉虞和車騎大將軍李弘的心意。也就是說,大人廢黜之舉,必定內無阻力,外無兵禍,乃是一件順天應人,重振社稷之偉業,就是先帝在天之靈,也會全心全意佑護大人替他完成未了之願。”

董卓冷笑道:“你說得對,我也想成為伊尹和霍光,也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我要是沒了腦袋,我就連想都不能想了。沒有袁隗和李弘的承諾,沒有袁隗和李弘的支持,我絕不會做出此等離經叛道,人神共憤之事。”

一個時辰後,何顒再次來到平樂觀。

何顒對董卓說,太傅大人把董大人的話上奏了太後,但太後考慮到天子的安全,不同意董大人率軍進城。太後說,董大人為穩定洛陽局勢立了大功,待天子脫困後,當予以重賞。

董卓說,如果不能立即救出天子,天子的性命堪憂。天子一旦出事,洛陽何時才能穩定?所以我明日定要進城。

何顒說:“太後不同意,董大人擅自率軍進城,可是死罪啊。難道大人要攻打洛陽嗎?”

董卓冷笑道:“請何大人代我稟奏太後,如果洛陽大亂,車騎大將軍遠征失敗,他勢必要親自南下解決洛陽所有問題,包括皇統。”

何顒歎道:“等車騎大將軍南下,大漢國已經搖搖欲墜,來不及了。”

董卓心裏一動,和李儒暗暗交換了一個眼色,“何大人還是盡早回稟吧。”董卓掉頭出了大帳。

李儒等董卓走遠之後,悄悄籲了一口氣。

“伯求,董大人說,他需要得到太傅大人和車騎大將軍的承諾。”

何顒驚喜地問道:“你說服他了?”

李儒伸手摸摸臉上的傷疤,無奈地說道:“車騎大將軍現在遠在塞外,我說服他了又有什麽用?”

“這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何顒高興地拍拍李儒的肩膀,“車騎大將軍李弘在離開河東之前,已經把處理北疆以外事務的所有大權全部交給了李瑋。隻要李瑋能來,大事可定。”

八月庚午日(二十七日),淩晨。

何顒再次來到了北軍大營。這次和他同來的有尚書周毖和城門校尉伍瓊。周毖是武威人,早年就和董卓相識。伍瓊是前度遼將軍張奐的帳下司馬,曾經和董卓在邊疆並肩作戰多年。三人帶來了袁隗的密信。

袁隗在信中隻字未談廢黜,但他明確表示支持董卓為穩定洛陽而采取的所有舉措。袁隗說,張讓已經提出要攜天子北上幽州投奔太尉劉虞,考慮到天子的安全,他已經答應了。隻要董卓做好一切準備,他就讓張讓出城,把救駕的功勞讓給董卓,從而讓董卓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洛陽。

八月庚午日(二十七日),上午。

李瑋在李肅的護衛下,疲憊不堪地趕到了平樂觀。

李瑋非常擔心洛陽的局勢,他在都尉郭勳南渡黃河之後,匆匆趕到了風陵渡,以便及時了解情況做出應對之策。李肅帶來的消息讓他憤怒不已。他立即急書典農中郎將張白騎再征三萬屯田兵急速趕到風陵渡,自己帶著府內的督賊曹徐岩、解悟和一百鐵騎隨同李肅日夜兼程,連趕三百裏到了函穀關。

在函穀關他接到了何顒的急書,知道洛陽形勢正在急劇惡化。李瑋心急如焚,不顧疲勞和黑夜,再度狂奔八十裏於黎明時分到了北軍大營。

李瑋見到董卓的第一句話就是,大人還在猶豫什麽?為什麽不殺進洛陽?大人在洛陽主掌朝政,車騎大將軍在北疆戍守邊塞,大漢國指日可興。

八月庚午日(二十七日),下午,董卓終於做出了決定。牛輔、胡軫等人帶著一萬大軍進駐平樂觀。董卓和李瑋帶著出城前來會合的董旻和一千鐵騎急速馳向了小平津。

八月庚午日(二十七日),深夜,黃河小平津渡口。

張讓和段珪脅持著天子和陳留王,帶著幾十名僅存的中黃騎,趕到了黃河岸邊。負責護送他們的是尚書令盧植和河南尹王允的手下中部掾閔貢。

這時董卓和李瑋帶著鐵騎飛奔而來。張讓和段珪大驚失色,以天子和陳留王的性命威脅董卓。李瑋指著張讓罵道:“你殺了天子和陳留王,我大漢國的皇統難道就斷絕了嗎?藩國之內皆是皇統,我大漢國何愁沒有皇帝?”

張讓和段珪麵無人色,知道生機已絕。張讓輕輕放開了大哭不止的天子,磕頭拜別,“臣等就此辭別陛下了,望陛下自愛珍重。”隨即和段珪兩人投河而死。其他一些宦官有的跟著他們跳進了黃河,有的被一擁而上的鐵騎砍成了碎片。

董卓翻身下馬,大步走到天子麵前躬身行禮。天子看到強壯的像小山一樣的董卓,嚇得麵無人色,哭得更加厲害了。董卓冷哼一聲,大聲說道:“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了。今日洛陽之禍,都是因為陛下寵信奸閹所致,陛下責任不小啊。”

攙扶天子的中部掾閔貢聞言大聲嗬斥道:“大人無禮。”

董卓站直身軀,指著閔貢冷聲說道:“你要不想死,給我趁早滾開。”他向後招招手,“來人,護駕回京。”

八月二十八日,洛陽。

董卓護送少帝回到京城。天子大赦天下,改年號,將光熹元年改為昭寧元年。拜前將軍董卓為司空。

皇帝六璽全部找到了,唯獨丟失了傳國禦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