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兵鋒臨城下

《西征記》

他乾城內,長水營駐地。

從生死沙場存活下來,再次回到闊別兩月有餘的龜茲王城,見到何衝、拓拔封等諸多同袍,趙廣等皆有再世為人之感。

入夜,往西北接應陷陣營的長水營全軍返城,卻空手而歸。劉潭看著趙廣期盼的眼神,抱歉地搖了搖頭:長水營幾千鐵騎這些天來幾乎耗盡了馬力,卻始終無法從貴霜軍漫長的戰線中尋出穿插的空隙。貴霜大軍過境,人畜不留,西麵的消息已經徹底斷絕。陷陣營便好象浮出水麵的氣泡一般,憑空消失在他乾城內眾人的視線之中。

陷陣營的生死未卜讓人揪心,但也有好消息傳來:來自大漢國內的第一批援軍,馬超將軍的八千涼州鐵騎終於在入夜前抵達。龐德出身涼州,與馬超素以兄弟相稱,聽到他率軍抵達的消息後大喜過望,連忙吩咐在大營擺開宴席,為遠道而來的同袍洗塵。

馬超一行人馬離西征軍大營地還有幾條街遠時,龐德已經得到了傳報,趕快率領西征軍幾十位主要將領走出營盤,到大營外邊迎候。彼此相距還有十來丈遠,馬超就跳下馬,一邊向前走一邊向大家連連拱手,大聲說:

“諸位將軍如此大禮相迎,馬某可折罪不起!”

龐德搶前幾步,拉住了迎上來的馬超的手,熱情地說道:“孟起,咱弟兄倆又會合到一起啦!這一路上辛苦了,老哥我信裏怎麽跟你說的?這次來保證有大仗可打。如何?前麵有十萬貴霜崽子等著你的鐵騎去收拾哪。沒有食言吧?說話還算數吧?”說畢,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麽洪亮,把藏附近枝頭上的一窩黃雀驚得撲嚕嚕飛往別處。隨即他望著一旁的馬休和馬鐵說:“叔堅、季嶽,一晃都快兩年不見了,叫哥哥想得好苦,兄弟幾個都還好?”

馬鐵和馬岱同聲回答:“都好,我們也常在想念大哥。”

龐德用戲謔的眼神瞅著他們說:“好,我想念你們,你們也想念我,咱弟兄們到底是一條心!”又是一陣大笑,接著抓住法正問:“孝直,聽說你去年中驚了馬,手臂掛彩很重,如今不礙事了吧?”

法正含笑回答說:“托大哥洪福,胳膊如今利落著哪,沒落什麽殘疾。”

“那就好,好。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龐德又轉向馬岱:“季嶽,聽說你那匹照雪獅子在與羌人作戰時死了,如今可有好腳力?”

“我又弄到一匹鮮卑產的黑馬,雖不如原來的那一匹,也還將就可用。”

“嘿,老哥這裏別的沒有,西域良駒倒還頗有幾匹,你過會兒隨便去挑一匹吧。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虎將沒有一匹得力的戰馬可不行。”

“謝謝大哥。我現在這匹馬還算得力。倘若不是它,我這一路從長安趕過來還沒這麽快哩。”

對跟在馬超身旁的每個將領,龐德都親熱地寒暄幾句,然後由陪同眾人陪著往前走。營內上百名西征軍將校早已由安夷將軍(從三品雜號將軍)牽招領隊,分作兩行,夾道恭立,迎接馬超等人,十分整肅,鴉雀無聲,但見眉宇間喜氣洋溢——這份喜氣確是他們的真情流露。經過這幾個月的苦戰,如今又麵對近十萬的強敵,誰會對今天迎接的強援不感到由衷的高興和振奮呢?何況西征軍中,本就有不少出自西涼的將校。當馬超走近恭立道旁的眾將時,牽招躬身叉手,帶頭喊道:

“恭迎鎮西將軍!”

各將校隨即跟著叉手行禮,跟著說道:“恭迎鎮西將軍!”,動作聲音十分整齊。馬超望望兩行眾將,又回頭望望龐德,笑著說:

“怎麽,跟我還來這個?你們真是多禮!”他忙向眾將拱手還禮,說:“馬某在你們這兒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這一套。再說了,若是照足了禮儀,你們也沒有準備鼓樂哩。”

牽招說:“回稟馬將軍,現在是戰時,不能全禮。下次迎接將軍,一定要放炮,奏樂,鍾鼓齊全。”

馬超點點頭,在牽招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大聲說:“好啊,子經!我領你這份情!”

他從路兩旁恭迎的將領中間走過時,不斷地同認識的將領打招呼,甚至開句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對人親切,如同一個兄長一般,沒有大將的架子。走到龐會和李信麵前時,馬超伸手扳住李信的肩膀,把他拉到近前,親熱地說:

“好小子,兩年多沒見你,你往上猛一躥,差不多跟馬叔一般高了,都長成大人啦。怎麽樣,伯誠,槍法可有長進麽?”

李信破天荒的俊臉一紅,恭敬地回答說:“小侄不斷練習,稍有長進。”

“好,有工夫時叔要考考你。若真有長進,重重有賞。”獻忠放下李信,用兩個指頭擰著龐會的一隻耳朵,擰得他歪著頭直皺眉頭,卻又不敢掙脫“是小黑麽?長這麽魁梧了?最近還常違反軍紀麽?”

“回稟馬將軍,下官現在統領一營,時時以身作則,不敢有絲毫違紀之舉。”

“小家夥,說話也真像個大人一樣!都打上官腔了。”馬超又擰著龐會的黑臉蛋兒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臉上的肌肉瓷實不瓷實。“你瞧,當年在長安時看見你,你才這麽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個半大孩子,整天在街上野,玩泥巴打架。前年在講武堂看見你,你呀,頂多也就到我眼眉高。可是轉眼不見,你就像得了雨水的莊稼,往上猛一躥,長得比馬叔還高啦!喲,連胡子都生的紮手了。”他轉向龐德問:“怎麽樣,這小家夥打仗還勇敢麽?”

龐德捋著長須回答說:“倒還有種。”

馬超拍著龐會的肩膀道:“看得出來。小黑,到叔帳下幹幾年怎麽樣?我也給你一營人馬帶。在這裏整天對著你爹的黑臉,挺憋屈的吧?嗬嗬……”

龐德笑著說:“孟起,你要是看得起伯通,盡管把他帶走。不過有來無往非禮也,你也得把季嶽(馬岱的表字)或子敬(孟達的表字)借我使使。”

“我的好大哥,你倒是不願意吃虧啊!”

大家聽了這話,都快活地大笑起來,倒把龐會笑得怪不好意思,黑臉也泛紅了。

從兩行恭迎的眾將中走過以後,馬超在龐德和幾位主要將領的陪伴下往大帳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可惜仲達沒有出來,他雖然嘴損點,日子久了不見,倒是怪想念他的。”

“要不是醫匠說仲達要靜養不能下床,我一定叫他來陪你,不會把他強留在帳中。等一下宴會後,你跟我去看看他吧。”

“好。”馬超點點頭,壓低聲音問:“我剛才來的路上,聽說老高的陷陣營不知下落了?”

龐德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是啊,至今一點消息也沒有,生死很難說。”

“老高雖說行事太梗直,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但卻是一員難得的良將,為人剛正不阿,更是寧死不降的好男子。”馬超歎了口氣說。

“所以他堅持說要為大軍斷後,我一想確實沒有更好的人選,就答應了他。這些天來為著他的事情,我心中很不好受。”

馬超安慰道:“大哥也不必心中難過。現在貴霜崽子封了路,西麵消息不通暢,咱們再多派些斥候探聽消息,說不定他還活著。”

眾人進了大帳,龐德請馬超上座後,轉頭瞧見了馬超的小妹妹馬雲綠,忙招呼道:“幾乎忘了我們還有一員女將,雲綠妹子,恕罪恕罪,一向可好。”

“見過龐大哥。”馬雲綠是馬騰最小的女兒,芳齡二十五歲。她的長相與馬超有七八分相似,本身自然是出色的美女,長年的戎馬生涯更帶給她一股其他女子所少見的英氣勃勃。雲綠十幾歲起就隨兄長征戰,以一介女子領軍,屢立戰功,在西涼聲望甚高,有“天女將軍”之稱。當年作戰之時,雲綠以其美貌和才華,傾倒了許多北疆軍中的年輕才俊,追求者甚多,但她總以中興未成為由拒絕,從未談婚論嫁。中興之後,她終於不顧多方反對,毅然決然地下嫁時任族中西席、大自己十幾歲的寒門士法正為妻,在涼州乃至長安城一時間傳得盡人皆知。雲綠婚後夫妻恩愛,育有一子,卻不卸戎裝,將兒子交給大嫂董氏教養,自己仍與丈夫一起在鎮西軍中效力。

“哎呀,妹子!你真是有辦法,聽說當時懷著孩子,還在西海(今青海湖)牽著幾千燒當羌騎團團轉!要不是前年冬天你和孝直在海邊狠狠打了幾仗,馬家軍在金城郡還站不住腳跟哩。”

馬雲綠微笑著說:“大哥,你可不要相信那些流言。若非眾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辦法!”

“過謙了過謙了。你這個婦道人家可是不凡,巾幗不讓須眉,在戰場上鬥智鬥勇,許多男人也得輸你一著。”

馬雲綠俏臉一紅,輕啐道:“瞎說!幾年不見龐大哥,你倒學會拿妹妹取笑啦。”

晚宴並不奢華,為作戰需要,甚至隻有很少量的美酒,不得暢飲,但席間氣氛仍是熱烈而融洽。龐德代表西征軍歡迎鎮西軍弟兄的加入後,幾名高級將領便一起簡單交流了城防駐紮的事宜。眾將飽餐之餘,紛紛摩拳擦掌,都有些興奮地期待著大戰的到來。

第二天一早,龐德從法正之言,命令將城東門打開,讓城內的商人、僧侶和市民自由離去,隻是約法兩條“許出不許再進,出城生死由天。”

趙廣坐在帳中,擦著被鮮血浸染的有些變色的槍頭,默默地想著心事。

隨著鎮西軍的到來,朝廷對之前戰事的嘉獎也一同頒下,立功的將士紛紛得到提升:劉潭擢為長水校尉(正四品北軍校尉),關平擢為奮威將軍(從四品雜號將軍),龐會擢為行平虜中郎將(從四品雜號中郎將),李信擢為討寇校尉(從四品校尉)……而趙廣也被擢為騎都尉。

官位提升,但現在哪營都缺人手,趙廣所屬部曲自然無法得到補充。趙能拉下老臉,動用了極隱秘的關係網,這才從新建的龜茲營中挑了兩百精壯士卒。那兩百名龜茲士卒都是一等一的棒小夥,體格強壯,身材高大,皆通騎術,但卻從未上過戰場,戰力比起老兄弟來,自然遠遠不如。但是大戰在即,又沒有時間好好操練,隻有讓他們在接下來的戰爭中以敵我鮮血作為養分,逐漸的成長了。想到鮮血,趙廣不禁又想起在蔥嶺河大戰中殞命的好友張雄,以及隨陷陣營一起失蹤的張虎、鮮於圭來,心中悲痛而又苦澀:在大戰中幸存的人是如此幸運,然而活下來的人,卻不可避免的因死去的好友而增加了很多精神上的負擔。

正在此時,趙廣忽然感覺有人進來,抬頭一看,來人卻是久違了的安息青年——阿爾達。

“阿爾達,你怎麽還沒離城?”

阿爾達狡黠地一笑,說道:“大人不要忘了,我仍舊是您的仆人呢。主人沒有下令,我怎麽敢走?”

“好吧,我現在正式解除主仆契約,你快帶你的族人離開這個戰亂之地吧。現在騎快馬出東門,往北走去烏孫,運氣好的話,還能躲開貴霜人的大軍;或是直接往東,去高昌城避一避。”趙廣一直對阿爾達單方麵締結的“主仆關係”有些苦笑不得,時間久了心裏也漸漸明白,這其實是阿爾達當時的一種自我保護措施,“我知道你並非常人,更不是什麽仆從,不過既然你不願透露身份,我也不勉強,快走吧,遲了就走不脫。”

“您是個睿智而又仁慈的人,願火神庇佑您獲得一場偉大的勝利。我的真名叫阿爾達希爾,薩珊的子孫(阿爾達希爾的祖父薩珊,是阿那希特神廟的祭司——後來阿爾達希爾所建立的波斯薩珊帝國便得名於此),是安息國法爾斯省的總督,阿爾達是我的乳名,所以我也並沒有撒謊哦。您在疏勒城殺的那個騎士……算是我的仆人吧,隻不過他還幫安息王來監視我而已。”

“嗬嗬,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來頭很不小啊。阿爾達,你雖然渾身透著神秘勁兒,但為人還不錯,這麽些天相處下來,我早已把你當成朋友。今日一別,但願後會有期!”

阿爾達希爾笑道:“我有一種奇妙的預感,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麵的。其實我這次來除了告別外,主要是替一位尊貴的大人送一封信,再見了,我的朋友!”說完這話,他鄭重的把一塊仔細折疊好的縑帛雙手交到趙廣手裏,按胸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趙廣打開縑帛一看,一行熟悉的娟秀字體映入眼簾:

“君去月載,不得鴻雁,妾甚念,嚐夢之,引頸盼與君晤。然烏孫生變,妾族人性命懸發,不得不歸,誠身不由己也。臨走泣書,萬言千語,難將別情丁寧,願來日與君會於烏孫。

唉,我說木頭啊,這麽寫信真累,雖然自己讀了幾遍,但也不知道有沒有寫錯。總之你一切當心,打完這一仗一定要來赤穀城(烏孫國都,在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畔)來看我,海雅。”

趙廣細細讀了幾便,合上縑帛,從懷中掏出貼身收藏的另一封信箋,又看了看,歎了口氣。雖然自離開高昌起,他一直在試圖壓抑自己的情感,但無形之中,佳人臨行前的隻言片語,卻成了他戰鬥時極大的精神寄托。蔥嶺河一役中,聽到關平那句“你成家了沒有”,心裏一時竟滿塞著海雅的靚影。趙廣把兩塊縑帛疊在一起,鄭重地塞入懷中,輕聲自言自語道:“海雅,刀山火海,我也一定活著去烏孫見你,你好生等著我!”

八月初,貴霜大股遊騎開始頻繁出現在他乾城外,越騎校尉淩統領越騎營出城交戰,驅散之,斬首數百。

八月初九,斥候回報,貴霜大軍步騎共九萬餘,已經在他乾城西南五裏處集結,開始建築大營。一場大戰,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