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節
趙雲沉默良久,歎了口氣,和李瑋並肩走進了書房。
“飛燕兄即使要走,也應該等到陛下在中原建好了行台,站穩了腳跟再走。”趙雲慢慢坐到案幾後麵,抬頭看著李瑋說道,“你看,我是不是再給長公主寫一份奏章,以上計事務繁忙和再度攻擊南陽為由,請她給飛燕兄寬限一些時日?”
李瑋想了想,搖搖頭,“長公主最忌憚的大臣就是太尉大人,他過去是黃巾軍大帥,在軍中黃巾係將領中擁有崇高的威望。小天子南下中原後,長公主就連番催促太尉大人北上晉陽,顯然是擔心太尉大人借助大將軍病倒和長安動蕩不安的機會,和軍中將領串通一氣,乘機挾持小天子,把持權柄,禍亂社稷。太尉大人本來也想拖一拖,看看南陽戰場的局勢再說,但現在小天子已經決定在中原建行台,他如果還是拖延不走,長公主勢必會懷疑他的用心,將來長公主為了小天子的安全,肯定要殺了他,他不走不行啊。”
趙雲半天都沒有說話。
現在中原各路大軍的將領幾乎都是黃巾係,而過去和大將軍一起從幽州出來的將領基本上都在北疆和大漠。這時候不但長公主,包括天子身邊的大臣和長安大臣都很害怕張燕。張燕的人生目標很明確,就是實現《太平經》裏所倡導的太平世界,一個公平公正、百姓安居樂業的繁榮世界。不管這個理想能否實現,他和他的兄弟們都要為之奮鬥。誰阻礙了,誰就得死。當前他之所以背著太平道叛逆的罪名從太行山下來,就是因為李弘的承諾。二十多年來,李弘沒有違背自己的承諾,他和北疆人一起頑強地撐起了大漢的天空,讓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擺脫了死亡的威脅,漸漸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安穩日子。雖然百姓們依舊貧苦,但最起碼生存無憂。此刻大將軍如果死了,社稷如果麵臨崩潰的危險,張燕會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竭盡全力拱衛社稷保護百姓,保全二十多年來的奮鬥成果。
大將軍不在了,天下沒有人可以鎮製張燕,也沒有人有實力抵禦張燕,長公主沒辦法,她隻能把張燕“請”到自己身邊。張燕的勢力太龐大,她不能找個借口殺了張燕自毀“長城”,她唯有利用這種辦法暫時控製一下張燕,把他對社稷的威脅降到最低,同時對黃巾係將領也是一個忠告。但有利必有弊,大將軍的病如果好了,張燕久居晉陽,再加上實際控製權柄的長公主,晉陽隨即成為大漢真正的權力中樞,而親政的小天子變得無足輕重,那麽晉陽和天子行台必然產生對抗,麻煩也就接踵而至,至於中興大業恐怕也要在這種激烈的權力鬥爭中搖搖欲墜了。
當然,長公主和大將軍的本意肯定是還政於小天子。但問題的關鍵是,天下有多少人相信?曆朝曆代這種事比比皆是,誰會相信得到了長公主的大將軍會把手中的權柄交出去?沒有人相信,矛盾也就來了,衝突也就來了。會有人幫助小天子急不可耐地逼迫晉陽交權,會有人故意設下種種奸計離間小天子和晉陽的關係,最後逼得晉陽勃然大怒,出手除奸。好,原形畢露了,矛盾激化了,衝突爆發了,最後自相殘殺,最後雙方一敗塗地,最後社稷敗亡。
趙雲越想越是煩悶,忍不住長籲短歎,彷徨不安。
“子龍,你看彥才這封信……”李瑋把傅幹的信拿在手中晃了晃,“他久離長安,對這裏的局勢不清楚,竟然請你設法阻止太尉大人到行台就職,這說明什麽?說明他們根本不相信太尉大人。”
“陛下對飛燕兄倒是非常信任。”趙雲說道,“他在聖旨中說得很清楚,請太尉大人帶著部分尚書台官吏到中原去幫他打仗,但是如今……”
“太尉大人不敢不聽長公主的命令,但聽了長公主的命令就等於違抗天子聖旨,行台和朝中的大臣們可以乘機彈劾他,在天子麵前詆毀他。太尉大人左右為難啊。”李瑋感同身受,臉上露出幾絲苦澀,“他走了,我的實力就弱了,雖然我先前讓了步,不再參隸尚書事,但朝中的那些對手豈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看樣子,我也要走了。”
“怎麽,現在連我也信不過了?”趙雲劍眉微挑,笑了起來,“飛燕兄走了,棲之(楊鳳)兄還在嘛。”
“楊鳳這個人我信不過。”李瑋說道,“南陽慘敗之後,他對我恨之入骨,我還是小心點為好。”
“你夫婦兩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但讓他白白葬送了三萬多條性命,還讓報仇的事成了泡影,他當然恨你。”趙雲說道,“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在鏟除奸佞這件事上,你們還是一致的,他不會對你不利。”
“我反正不會留在長安。”李瑋笑道,“當年洛陽大亂,何苗、許相、樊陵被袁紹乘亂攻殺,慘遭滅門之禍,此事記憶猶新,我才不會重蹈覆轍。”
“要走可以,等到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主動要求出錢出糧援助小天子南征時你才能走,否則不能離開長安。”
李瑋笑著連連點頭,“好,好……希望這次麴忠、徐陵能將功折罪,不要再自尋死路。”
“前提是大將軍必須活著,否則這兩個人來個反間計,把我們出賣了,我們就要反受其害了。”趙雲歎道,“等子泰(田疇)和他們商量好了,我就讓俊乂(張郃)親自到行台去一趟,和賈詡大人具體商量一下。”
“這次若不把他們殺個幹淨,我李瑋從此不進長安城。”李瑋眼露殺氣,一掌拍在了案幾上。
趙雲望著怒氣衝天的李瑋,躊躇半晌,欲言又止。
“我們商量一下細節。”李瑋把手上的書信遞還給趙雲,“以後我們不要見麵了。”
“以後我們反目成仇,針鋒相對,睚眥相報。”趙雲接過書信後,輕輕拍了一下李瑋的手臂,“兄弟啊,你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啊。”
太尉張燕出長安,北上晉陽。
大臣們對張燕的處境很清楚,他的決定在眾人的意料之中。同時,他的離去,似乎也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大將軍李弘病倒了,長公主出嫁了,驃騎將軍鮮於輔病逝了,車騎將軍麴義戰死了,當年為重振社稷而勞心勞力的老大臣們也紛紛辭世了。隨著前太傅楊彪和太尉張燕的先後離去,大漢告別了長公主時代,迎來了天子劉朔時代。
當張燕趕到十裏長亭時,他被眼前送別的人群驚呆了。他竟然看到了朝中所有的公卿大臣,幾百名官吏站在長亭上,數千名衛士侍從站在馳道兩側,場麵非常壯觀。
張燕的心情很複雜,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不是激動,而是痛苦。此次北上晉陽,不過是一次很平常的奉詔北上,既不是告別朝堂,也不是遠伐塞外,大臣們根本用不著來長亭送別。難道長公主的時代真的結束了?難道這就是一個時代結束的典禮?
張燕手托長髯,望著胡須裏的根根銀絲,喟然長歎,“老了,老了……”
送別的儀式很隆重,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日近正午,張燕才揮手告別了眾人,上馬離去。
趙雲策馬再送,默默相陪。
“本來我想勸勸你,希望你能去幫幫陛下。”趙雲低聲說道,“誰知……”
張燕搖搖手,笑得很心酸,“我要去中原,誰能阻止我?我必須去晉陽。我到了晉陽後,可以幫助長公主有效遏製行台權柄的膨脹,緩解晉陽和行台之間的矛盾。晉陽和行台在中興策略上必須保持高度一致,隻有這樣權柄才能順利交接,否則,雙方遲早都要爆發衝突。晉陽和行台步調一致,長安就會感到威脅,長安的危機很快就會爆發,你和仲淵(李瑋)隨即就能找到機會鏟除叛逆,穩定長安。”
張燕舉起手中的馬鞭指了指背後,“你看到了,這麽多人都希望我離開長安,由此可見長安人對晉陽的忌憚。在他們看來,隻要我走了,他們的生命就有了保障,受到的威脅就減小了,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很痛心,長公主、大將軍和我們這一代人為大漢奮鬥了二十多年,曆盡艱險,總算把大漢推上了中興之路,然而,我們得到了什麽?難道我們這樣做還不是拯救社稷嗎?難道隻有按他們的想法去做,才叫拯救社稷?”
趙雲望著痛心疾首的張燕,有心安慰幾句,卻不知說什麽好。
“我們距離天下平定的時間越近,朝堂上的權力角逐就越殘酷,儒家經學各派之間的爭鬥也就越來越激烈,為什麽?中興大業就在眼前,我們卻感覺越來越遙遠,感覺越來越沒有希望,這又是為什麽?”
“本朝自孝武皇帝獨尊儒術以來,治國策略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曆代儒士都指責本朝國策是‘外儒內法’,朝廷名義上用禮和道德治理天下,其實本質上是用律法和刑罰來統禦百姓。今天朝堂上的矛盾歸根究底,就是來源於此。”
“儒家堅持以禮治國,禮不僅是士族的準繩,也是庶民百姓的準繩,儒家希望庶民百姓都能像士族一樣遵守禮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儒家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
“法家堅持以法治國,律法高於一切,在律法麵前人人平等。法家這種做法不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而是把士族的地位降低了。法家靠刑罰獎懲來治理天下,把禮完全丟到了一邊。”
“所以,儒家指責法家卑鄙、粗野,而法家則指責儒家白日做夢,不切實際。”
“我們在晉陽的時候,提出了荀子隆禮重法的治國策略。荀子的學說其實是對儒家和法家的一種折中,反映在治國策略上就是外儒內法,也就是以儒家學說做為國策和學術思想的核心教化百姓,以法家的主旨製定和實施律法來統禦百姓。”
“然而,大漢曆經二十多年的戰亂後,百廢待興,早已失去了推行禮治的條件,現在百姓最急需的不是道德教化,而是生存,是溫飽,是穀粟和絹布。所以丞相大人實施了一連番的改製,這種改製迅速打破了國策核心的平衡,由此導致了大漢的學術之爭越來越激烈,朝堂上的權力鬥爭也越來越殘酷。這種關係社稷存亡的根本性東西如果得不到及時修正,中興大業將很難持續而穩定地推進。”
張燕這幾句話讓趙雲有一種醍醐頓開的感覺。
學術之爭、權力之爭說到底是利益之爭,但利益之爭如果太激烈了,那就說明國策出了問題,僅僅靠嚴刑酷法強行鎮製肯定解決不了。一味地打擊和屠殺隻能讓矛盾越來越激化,隻能讓社稷形勢越來越惡劣。
張燕從國策的核心思想,從禮、法的角度分析了矛盾激化的原因。現在朝堂鬥爭之所以白熱化,不是丞相大人堅持以法立國以法改製的思路出了問題,也不是門閥世家堅持以德治國以禮改製的理念不對,而是儒家學說不適應時代,儒家學說無法讓當前千瘡百孔的社稷得到振興,無法滿足當前掙紮在生死線上的百姓的需求。今天的大漢要想中興,今天的大漢要想讓百姓休養生息,需要一種能與之相適應的,相輔相成的學術思想。
“當年高祖皇帝打天下,到了關中後‘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其它苛法一律廢除,百姓無不擁戴。”張燕輕策戰馬,繼續說道,“大亂之後,百姓需要休養生息,他們希望朝廷廢除秦朝的苛政。而高祖皇帝做到了,他承襲了秦朝的利民之策,廢除了秦朝的所有苛政,結果有了文景之治,大漢在短短數十年內便國泰民安,繁榮昌盛。”
“高祖皇帝立國之初,大漢一片廢墟,民生凋敝,社稷不穩,許多迫在眉睫的問題急需解決。此時以道德修養為己務的儒家和崇尚自然、消極無為的道家老學都無力解決這些問題,於是以文武兼備、刑德並用、以法為符、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恭儉無為、貴柔守雌為主要內容的道家黃老之學隨即應時而生。”
“到了孝武皇帝年代,大漢需要北擊匈奴,需要開疆拓土,需要一種與之相適應的學術,於是儒家學說登堂入室。”
“時代不同了,皇帝、朝廷和百姓的需求不同了,學術思想也要改變,也要發展,本朝四百年來的曆史正好給我們提供了很多鮮明的例子。作為後人,我們不但要以史為鑒,更要從中汲取經驗教訓,少走彎路,以保證社稷和百姓能夠更好地生存。”
趙雲已經明白張燕此趟晉陽之行的真正目的了。
此刻晉陽雲集了襄楷、魯女士、王真等大漢有名的道學大師,許劭、王剪、華陀、張機等人也都是兼學儒、道的大儒,如果現在張燕到晉陽提出推行道家黃老之學,勢必會得到響應。
隨著天子行台建立,南陽大戰的開始,朝堂上權力爭鬥越來越激烈,形勢的發展越來越難以控製,處在權力漩渦中的長公主為了盡可能緩解危機,極有可能答應張燕和道學大師們的懇求,以朝廷之力廣為推行黃老之學,從而打擊和製約儒學,繼而影響國策從根本上保護新政,並放棄維護門閥世家的利益,轉而和丞相等改製勢力攜手重擊門閥世家,徹底消除門閥世家對朝政的把持和影響。
說到底,張燕還是出身道家,對儒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不滿,《太平經》中的“以民為本,救窮周急”等治國理念對他影響太大。當儒家學說不能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時,他就要重提道家黃老之學的論調了。但是,道家黃老之學自孝武皇帝之後就敗落了,當年光武皇帝中興大漢的時候,道家黃老之學也曾一度興起,不過光武皇帝最後還是選擇了儒學。在經過漫長的歲月後,道家的黃老之學還能再次興起嗎?這似乎有些太過一廂情願了。
趙雲把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飛燕兄,《太平經》你就不要提了,免得招惹禍事,至於黃老之學,現在重提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當年本朝崇道黜儒,也是有原因的,黃老之學除了可以與民修養外,也是功臣、外戚和郡國王不讓皇帝幹預郡國事務的借口。無為而治的國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權力分散、諸侯專恣、皇權受製等嚴重後果,最終釀成了七國之亂。道家黃老之學不利於皇帝集權和社稷大一統,這一點早在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時代就已經頗受非議了。”
“到了孝武皇帝朝,朝廷重用儒士,罷黜了黃老刑名百家之名,不過儒家還是無法與道家相抗衡。當時孝武皇帝雖然傾向於儒家的有為,但他又覺得道家的無為也有可取之處;他也讚同儒家的鋪張揚厲,不過又擺脫不了道家質樸恭儉的束縛;另外他也很景仰成、康的刑措之法,不過又覺得治國不能沒有刑罰。孝武皇帝為了集權,需要尊儒黜道,但道家黃老之學有很多地方比儒家學說高明,為此,他迫切需要一種以儒家思想為中心而又全麵吸收道家學說的長處,並能超過道家的全新的儒家學說。於是,一代大儒董仲舒應時而出。他借助《春秋公羊》學,公開援道入儒,在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陰陽家三派學說的基礎上,構建了一個嶄新的儒家學說,道家黃老之學的精髓隨即變成了新儒學的血肉,黃老之學自此走向衰落。”
“飛燕兄,這也是當年光武皇帝在中興時期選擇儒學的重要原因,你現在憑什麽能說服長公主和朝廷重新推行黃老之學?”
張燕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沒有說過我要推行黃老之學,但有一點你說對了,我要仿效大儒董仲舒,大力推行援道入儒,繼而達到儒道雙修的目的。”
“其實,本朝儒學的正宗地位,在遭受了大儒王充的猛烈批判後,雖然暫時還能維持官學地位,但實際上它的根基已經開始動搖了。”
“本朝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儒生們為了進入仕途飛黃騰達,紛紛迎合君王的需要,對經書穿鑿附會,空生虛說,讖緯之術大行其道。大儒王充忍無可忍,憤怒一吼,以一部《論衡》揭穿了儒家傳記的謊言,打破了儒經的神秘,同時也把孔子、孟子兩位聖人從天上拉回了人間。”
“王充大師是用什麽學說動搖了儒家經學的根基?道家學說。”
“自此後,本朝許多儒生,包括很多名儒,張衡、馬融大師等等,其中也包括你嶽父蔡邕大師,雖然以研習經文為主,但在儒學衰落的情況下,都不可避免得走上了儒道雙修,融合儒道的道路。馬融大師更是本朝融合儒道兩家之長的宗師。”
“儒道兼修,等於也是推行道家黃老之學,這樣黃老之學在治國方麵的諸多長處比如文武兼備、刑德並用、與民休息、恭儉無為、貴柔守雌等策略也就能漸漸深入人心,而新政推行和實施的阻力也就越來越小,儒家學說的諸多短處也就能得到彌補,從而有效推進中興大業的持續穩定發展。”
趙雲敬佩地望著張燕,躬身為禮,“恭祝大人馬到成功,我在長安等你的好消息。”
張燕抬頭望天,輕聲長歎,“隻要大將軍能活下來,隻要小天子快快長大,大漢終究會強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