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第六十一節

“說得好啊。”鮮於輔讚道,“一直以來,本朝都尊奉‘以夷製夷’之策,但在實際實施中,因為偏見和自大,大漢人從骨子裏就瞧不起外族,把外族人當作異類,像對待畜牲一樣對待他們,根本沒有理解‘以夷製夷’之策的精髓。”

“過去班超將軍在西域的時候,把西域諸國的人當作自己的兄弟,結果西域諸國人人臣服,西域穩若磐石。但等到班超將軍死了,繼任者任尚、段禧因為沒有班超將軍的胸懷和策略,嚴苛酷虐,施政不當,結果短短數年內,西域諸國便紛紛叛亂,導致朝廷不但和西域斷絕了聯係,更為再次征服西域耗費了上百億的錢財。”

“西疆上百年的羌亂更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我們回頭去看看這段百年曆史,不難發現當年隻有皇甫歸、張奐等少數文武大吏能夠在一段時間內穩定西疆,原因很簡單,就是像段?將軍那樣毫無節製地屠殺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朝廷的‘以夷製夷’之策並沒有錯誤,關鍵在於執行的大臣能不能正確理解這個策略。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認識到這個策略的本質,這種認識上的錯誤直接導致西疆百年來戰亂不止,朝廷頻頻用兵,以致於數十萬將士埋骨荒原,軍資更是耗費了數百億之巨,活活把大漢拖垮了。”

“我們再來看看匈奴。孝靈皇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護匈奴中郎將張修因為和匈奴大單於呼征不和,擅自斬殺呼征,改立右賢王羌渠為大單於,此事埋下了隱患,繼而直接導致了須卜骨都侯和白馬銅的叛亂。匈奴人歸順朝廷快兩百年了,為什麽還不能融入大漢?張修為什麽膽敢誅殺匈奴人的大單於?雖然張修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他一時的衝動給大漢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當年為了平叛,我們死了多少將士,耗費了多少錢財?”

“這就是錯誤理解和實施‘以夷製夷’之策的後果,歸根到底,還是……”鮮於輔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窩,“因為我們自己沒有正確認識到‘以夷製夷’的精髓,好心做了壞事。本來想穩定邊疆,穩定社稷,但結果事與願違,反而挑起了邊疆戰亂,禍害了社稷。”

鮮於輔有些激動,臉色蒼白,咳嗽得更加厲害。

雷子坐到他身邊,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鮮於輔搖搖手,把雷子推開,繼續說道:“以夷製夷之策的精髓是什麽?本質是什麽?班超將軍、班勇將軍、皇甫歸將軍、張奐將軍……這些先輩們用他們一生的征伐,給我們做了完美的詮釋,那就是平等。要像兄弟一樣對待他們,要給他們做人的尊嚴,要給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要讓他們看到生存和發展的未來。”

“胡人也是人,他們有生存的需求,有做人的尊嚴,我們不能把他們當作牲畜,需要他們的時候就拿出來用用,用完了就丟到一邊不聞不問,甚至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甚至肆無忌憚地剝奪他們生存的權力,把他們逼到死亡的深淵。”鮮於輔用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這些年,我們捫心自問,如果沒有這些胡族鐵騎,沒有他們的忠誠和勇敢,沒有他們的累累白骨,我們能走到今天嗎?我們能為大漢打下中興的基石嗎?”

“但我們是如何對待他們的?我們曾承諾,讓他們遷徙到邊郡,但自從天子和朝廷到了晉陽後,朝廷的策略變了,我們至今還沒有實現這個承諾。”

“他們又是如何對待我們的?中原大戰需要他們,他們去了,給了我們牲畜和草料;關中大戰需要他們,他們也去了,還帶去了牲畜和草料;河西大戰需要他們,他們還是去了,幾乎所有的牲畜和草料都是他們提供的;今天扶羅韓和射隆舉兵叛亂了,大漠上的很多部落還是堅定地站在我們這一邊,沒有背叛我們。開春後,他們還要再次聚集在一起,幫助我們平定叛亂,穩定大漠。”

“他們做到了一個兄弟應該做的事,不管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也不管他們是否有重霸大漠的念頭,他們都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出了雙手。”

“我們呢?我們難道不應該感激他們的幫助?不應該回報他們的忠誠?不應該給予他們兄弟一般的信任?”

“但我們做了什麽?我們何曾感激過他們?我們何曾回報過他們的忠誠?我們何曾給予過他們兄弟一般的信任?”

“沒有,我們從來就沒有,我們一直高高在上,我們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應該的

。他們就是牲畜,就是奴仆,就是蠻夷,他們應該給我們做這一切。如果他們不做,如果他們有怨言,如果他們違背我們的意願,他們就是叛逆,就是毫無人性背信棄義的野狼,就應該把他們的腦袋全部砍下來。”

“這就是我們的大漢人對胡人的態度,對以夷製夷之策的理解。胡人隻能無條件地給予,無條件地服從,我們則隻要坐享其成就行了。所謂的以夷製夷,不過就是利用愚蠢、貪婪、野蠻的胡人去對付同樣一群胡人。在大漢人的眼裏,胡人沒有尊嚴,沒有地位,甚至沒有生存的權力。我想殺你就殺你,不需要理由,就象張修砍下匈奴大單於的腦袋一樣。相反,如果胡人有了抗拒的舉動和念頭,如果胡人拿起武器為生存而戰,大漢人會說什麽?瞧,這就是胡人,愚蠢、貪婪、野蠻的胡人,他們就像狼,永遠都喂不飽,永遠都不知道感恩圖報。大漢人從來就不想想自己給了胡人什麽?自己是如何對待胡人的。我們認為自己天生就是胡人的主人,在我們的腦海裏,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報胡人,要對他們信守承諾。胡人背叛了,叫背信棄義,但大漢人逼得胡人無法生存的時候,那又叫什麽?”

屋內寂靜無聲,隻有鮮於輔激動的聲音回蕩在眾人耳邊。

“以夷製夷之策從出現到現在,幾百上千年了,可以一直追溯到大周朝,甚至追溯到更遙遠的夏、商年代。它之所以出現,是因為生存的需要。”

“縱觀曆史,中原人和大漠人之間的戰火自始至終就沒有停息。尤其到了災患頻繁的年代,這種為生存而戰的戰鬥就更加激烈。北戎、匈奴、東胡、鮮卑、羌、烏丸、氐等等,如果算上西域諸國和遼東的扶餘、高句麗等國,中原人為了守住疆土,曾經付出了非常慘重的代價,但這種為生存的戰鬥不會停止。”

“西北兩疆的貧窮不會改變,大漠的貧瘠和荒涼同樣不會改變。所以像冒頓、檀石槐、慕容風、六月驚雷這些以攻占中原為畢生心願的外族首領們,一代代也會層出不窮。隻要生存的問題一天不能解決,他們就一天不會放棄努力。”

“中原人為了守住疆土,想盡了辦法,修建長城,勞師遠征,和親安撫,以夷製夷……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在西北兩疆都已平定,在已經實際控製大漠的情況下,以夷製夷之策顯得非常重要,這是穩定西北兩疆和大漠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但朝廷至今沒有修改對外策略,至今沒有重視以夷製夷之策,至今還把重兵戍守和修建長城做為穩定西北兩疆和大漠的最好辦法,這根本就是錯誤的,根本就是舍本逐末,根本沒有吸收幾百年來邊疆戰亂的教訓。”

“為什麽?”鮮於輔手指李弘,然後又一一指向玉石、鮮於銀、衛峻、雷子,“因為你們都沒有把胡人當作兄弟,因為在你們的眼裏,胡人天生就是賤種,天生就是奴仆,天生就是畜牲,天生就是你們屠殺的對象。因為你們喜歡殺人,因為你們從來就沒有想過為什麽要殺人。”

“幾百上千年了,中原人殺了多少胡人?何曾滅絕了胡人?北戎人沒有了,匈奴人出來了,匈奴人敗亡了,鮮卑人出來了,羌人出來了,烏丸人出來了,氐人出來了,胡人殺得完嗎?胡人能滅絕嗎?一代代的殺戮,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終止?”

“殺戮解決不了生存問題,要想解決生存問題,漢人和胡人必須攜手合作,必須像兄弟一樣齊心合力,互相幫助,這樣才能看到生存的希望,看到後人繁衍生息,安居樂業的希望,否則,大漢不可能長治久安

。”

“曆史給我們的教訓太多了,因為和胡人互相廝殺導致亡國的例子也太多了,我們應該痛定思痛,應該為了大漢的強盛製定一個符合實際的,切實可行的對外策略。”

“我不停地上書朝廷,我反複解釋邊疆現狀,我告訴他們,穩定邊疆的措施不是重兵戍守,也不是修建長城,而是要解決胡人的生存問題。”

“陳勝、吳廣為什麽舉兵起事?赤眉、綠林為什麽舉兵起事?黃巾軍為什麽舉兵起事?和胡人一樣,也是沒有活路,也是無法生存了。漢人沒有活路了,都要去搶,都要舉起大旗征伐天下,何況胡人?重兵戍守擋得住胡人對生存的乞求嗎?萬裏長城擋得住胡人對生命的渴望嗎?擋不住,根本擋不住。”

“以夷製夷的關鍵在於‘以夷’,如何‘以夷’?如何才能讓歸順大漢的胡人忠誠於大漢,甘願為大漢浴血奮戰?很簡單,生存,給予他們生存,保障他們的生存。如何才能讓他們為了大漢而甘願拋頭顱灑熱血?同樣很簡單,讓他們成為大漢人,讓他們融入大漢,讓他們的身體裏流淌著大漢人的血液,讓他們得到大漢人的信任,得到大漢人的尊嚴。”

“要想做到這一步,需要時間,需要大漢人和外族人的共同努力。但更重要的是,朝廷需要即刻改變對外策略,我們需要即刻改變觀念,改變戍守邊疆的策略。”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鮮於輔衝著眾人連連拱手,“今日的朝政控製在北疆大臣手中,隻要你們和我一起聯名上奏,和我一起齊心協力,朝廷的對外策略一定會發生改變。為了確保這個策略能夠持續實施並且得到正確的推行,我們需要一個能夠正確理解‘以夷製夷’之策的天子,需要一幫能夠正確理解‘以夷製夷’之策的大臣。所以,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很多……”

鮮於輔仰天悲歎,“我不行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希望臨死之前,能看到朝廷頒布一個正確的對外策略,這是我今生唯一的心願了。”

眾人吃驚地望著鮮於輔。

“羽行兄,現在還是新年,你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李弘安慰道,“你今天這番話,提醒了我們。我們的確做得很不足,對策略的理解也有很大錯誤。我們幾個會想辦法解決此事。你這番話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殿下,告訴子烈(徐榮)、飛燕(張燕)和仲淵(李瑋)他們。希望他們能重視對外策略並且馬上做出修改。”

“這趟邊疆之行,對陛下的震撼很大。在金雪原的時候,陛下曾說,如果他是鮮卑人的首領,他長大了一定要率軍攻打大漢,由此可見邊疆和大漠的困苦對他觸動很大。他會是一個好皇帝,會完成我們的心願。”

李弘轉頭望向閻柔,“羽行兄病倒了,北疆的事就交給你。”

“你呢?你要回長安?”閻柔問道

“不,我打算帶陛下到遼東去一趟,然後到烏侯秦水,到火雲原。”李弘笑道,“我要帶著陛下看看這廣袤的萬裏疆土,讓他知道大漢的雄偉,讓他知道大漢的窮苦,希望他能把西北兩疆和大漠牢牢記在心裏。大漢能否中興,關鍵在於西北兩疆和大漠的穩定,將來還有西域的穩定,隻要這些地方穩了,大漢的繁榮昌盛指日可待。”

“遼東烏丸的叛亂剛剛平定,東部鮮卑的內訌餘波尚未平息,此刻去遼東太危險了。”玉石急忙勸道,“大將軍,你還是回長安吧。殿下到了晉陽後,三番兩次催你回京,你為什麽就是不聽?”

“我不回去,殿下就不會回去,這樣仲淵可以在子烈、飛燕的支持下,大刀闊斧地推行改製,沒有人可以阻擋他的‘攻勢’。”李弘歎道,“仲淵等了很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機會,我不能讓他半途而廢啊。殿下如今大權旁落,又被仲淵逼得遠走晉陽,心裏的憤怒可想而知。過段時間,改製之策一一推行實施了,初見成效了,她大概就能理解仲淵的艱難和忠誠了,她對仲淵的怨恨也會漸漸消散。”

“但是……”雷子苦笑道,“到了那個時候,朝堂上的矛盾大為緩和,大司馬和丞相幾乎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他們在朝野上下非常有威信,權勢更是如日中天,這對大將軍來說……”

“我需要他們建立比我更大的威信,我需要他們的權勢和我旗鼓相當,甚至超過我……”李弘看看眾人不解的目光,笑著說道,“但他們做得還不夠,威信還不夠大,權勢也還不夠大,我還要給他們更多的時間。”

“為什麽?”衛峻吃驚地問道。

“有件事,你們心裏大概都有數。”李弘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解釋一下,“我們都是一起從幽州走出來的,我們生死與共,親如兄弟,我也不打算隱瞞你們。早點說出來,你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眾將神色凝重。鮮於輔衝著李弘微微一笑,似乎對他這種做法很讚同。大家都是兄弟,有些事早點說出來有好處,免得將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就是雯兒和秀兒的事。”李弘低聲說道,“過幾年,她們兩個總有一個要進宮,那時我就是外戚了。”

“外戚和後宮不得幹政,這是大漢律的規定,這是原則,這是大漢之所以逐步走向敗亡,這是我們打了二十多年的仗,這是導致幾十萬將士和上千萬百姓悲慘死去的根本原因。”李弘用力揮了一下手,“從張溫等七位老大臣到晉陽重建朝廷開始,從我們開始中興大業那一天開始,這個原則就重新成為大漢一條不可更變的律法,凡違背者,以謀大逆論處,殺無赦。”

眾人駭然變色。雖然誰都知道李弘會成為外戚,但誰都不會想到李弘會主動離開朝堂,即使李弘今天說出來了,眾人還是難以置信,內心極度震駭。

“或許你們說,不讓雯兒和秀兒進宮,但此事我能做主嗎?整個朝廷都在逼我,我能不答應嗎?我答應了,就是外戚,我成了外戚,我還能繼續把持權柄嗎?我繼續把持權柄等於踐踏大漢律,那麽,大漢律失去了尊嚴和威儀,大漢還能中興嗎?我們打了二十多年的仗還有什麽意義?”

“你去哪?”衛峻急促地喘了一口氣,緊張地問道

“我還能去哪?當然是這裏了……”李弘指指腳下的地麵,“這是我的家,我回家,我為大漢戍守北疆。”

“陛下主政了,你走了,但殿下還在,她短期內不會交出權柄,這不成了後宮幹政嗎?”閻柔馬上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有些顫抖。

“這就是我讓子烈、飛燕和仲淵迅速在朝堂上建立威信,並且任由他們權勢增長的原因。”李弘說道,“我之所以帶著陛下遠征西北兩疆,之所以讓無畏(燕無畏)帶著風雲鐵騎駐守晉陽,就是為了讓他們控製全局。將來我走了,殿下的事是個很大的麻煩,能不能逼迫殿下順利交出權柄,關鍵就在朝廷。如果朝堂上沒有幾個實力相當的大臣,天子要想掌控全部的權柄,難度很大。後宮幹政,遲遲不願交出權柄,這在本朝曆史上有很多先例,為了防患於未然,我們必須早作準備。”

眾將暗自驚駭。想到大將軍離開朝堂後,天子和長公主之間的爭鬥,眾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深夜,李弘和諸將起身告辭。

“子民,你什麽時候走?”鮮於輔問道。

“二月。”李弘想了一下說道,“不出意外的話,二月中我就帶著陛下先到盧龍塞,然後去遼西,再到遼東、樂浪兩郡。時間允許的話,我帶他到扶餘、高句麗巡視一下。”

“那你大約何時到烏侯秦水和火雲原?”

“應該在五月前後。”李弘說道。

“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先告訴柯比熊?”

“可以。”李弘說道,“本來我想到了遼東後再告訴他,既然你知道我的意圖,那就先告訴他吧。希望他能在五月前,把扶羅韓和射隆的事解決了。當然,這個時間太短了一點。”

“我恐怕堅持不到那個時候了。”鮮於輔突然說道。

李弘臉色微變,走到鮮於輔身邊,抓住了他的手,“羽行兄,再過幾年,我們兩個要調個位置,你到京城去,我在北疆,如果你……”

“子民,我真的不行了,我有預感……”鮮於輔淡淡一笑,“如果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你記住喪事一定要簡辦,切記。”

李弘悲楚萬分,一時無言以對。

第二天,小天子在中軍將軍賈詡、左中郎將段炫的陪同下,趕到驃騎將軍府看望了鮮於輔。

閑聊當中,鮮於輔提到了穩定西北兩疆的策略,他的建議和賈詡的想法極其相似,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小天子坐在鮮於輔身邊,不時插嘴詢問,三個人有說有笑,氣氛很熱烈。

二月中,小天子和大將軍李弘率軍離開薊城,北上巡視盧龍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