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五十一節

“封鎖館驛,立即封鎖館驛,任何人不準進出,違者殺無赦。”

右衛將軍趙雲斷然下令。

此刻館驛內除了鄭玄大師的幾個兒孫外,還有三十多個日夜伺奉在大師身邊的弟子,其中包括趙鬆和國淵。兩人聞言勃然大怒,衝上來就要理論。左將軍顏良用力一揮手,幾個親衛一擁而上,把兩人死死摁在地上。

大師的兒孫和弟子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一個個驚惶不安,跪在大師遺體麵前放聲痛哭。

“不準他們哭。”顏良厲聲怒吼,“把他們的嘴給我堵上。”

親衛們衝進屋內,把所有人全部抓了起來。有些人拚命反抗,痛聲怒罵。顏良冷哼一聲,虎目生威,殺氣騰騰。親衛們心領神會,把他們五花大綁,用布條全部堵上了嘴。

“趙大人……趙大人……”趙鬆淚流滿麵,高聲叫道,“大師已經走了,我們這些弟子哭幾聲難道也犯法了嗎?”

“館驛外有上千儒生……”趙雲劍眉緊鎖,神情冷峻,“太學裏還有幾萬儒生,你知道大師的死訊一旦傳出去,是什麽後果?長安一旦亂了,軍隊就要出動,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你也是朝中大臣,難道連這種厲害關係也不知道?到底是社稷的安危重要,還是你們個人孝心重要?到底是數萬儒生的性命重要,還是大師的喪禮重要?”

趙鬆和國淵兩人垂淚不語。

“去勸勸他們,叫他們理智一點,不要這麽衝動。”趙雲的臉色稍稍放緩,“新經是大師一手創建的,新經能有今天的地位,能有數萬弟子不容易,不要因為一時衝動,葬送了新經,讓大師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唱,讓兩人駭然變色。

“新經現在是眾矢之的,你們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把新經趕下官學嗎?”趙雲冷聲說道,“太學為什麽混亂?顯然是因為有人在背後指使和操縱,其目的很明顯,就是想乘著大師倒下的機會,把新經徹底摧毀。清醒一點,不要上了當,中了計,將來悔之莫及。”

兩人一陣戰栗,冷汗“唰”地出來了。

“這裏的事,你們聽顏大人的,不要亂了方寸。”趙雲看看顏良,給他使了個眼色,“我去稟奏殿下,請殿下即刻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

趙雲轉身就走,國淵一把拉住了他,“大人,何時會有對策?館驛不能一直這樣封鎖著,大師的遺體也不能一直這樣擺著,消息一旦泄漏……”

“給我一個時辰。”趙雲毫不猶豫地說道,“一個時辰後,朝廷一定會有穩妥之策。”

馬車在大道上疾速飛馳。

車內李瑋和楊彪並肩而坐,兩人神態疲倦,表情嚴峻,沉默不語。昨天兩府合議,商討《九品官人法》和《鹽鐵律》,因為分歧較大,雙方爭論了一天一夜,至今在幾個關鍵問題上還沒有取得一致。下午長公主手詔,請輔弼大臣到長公主府議事,兩人立即意識到鄭玄大師可能時日無多了。

“長安的形勢很緊張,大師一旦仙逝,朝廷就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大師的喪禮和化解危機上,這樣一來,改製的事就要延遲。時間拖得越長,不可預料的事就越多,對朝廷也就越不利,所以……”李瑋衝著楊彪拱拱手,言辭懇切地說道,“我們還是暫時擱置分歧,先把鹽鐵、均輸、平準、入粟拜爵等新律先定下來,怎麽樣?”

楊彪一直在閉目養神,好半天沒有反應。李瑋輕輕喊了一聲,“老大人,你看如何?”

楊彪緩緩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矜持的笑意,“仲淵啊,律法的製定關係到社稷安危,百姓存亡,要兼顧各方麵各階層的利益,不能草率,更不能急,要慢慢來……太倉促了,容易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會激化各種各樣的矛盾,將來如果頻繁修訂,會給百姓造成一種朝令夕改的感覺,會大大降低朝廷的威信,因此,沒有必要急。改製的步子應該放慢一點,放穩一點,這對穩定社稷有好處。”

李瑋苦歎,“老大人,現在北疆的仗越打越大,西疆的重建迫在眉睫,襄陽叛軍蠢蠢欲動,巴蜀的反攻已經開始,而長安的經學之爭也漸漸失控,在這種形勢下,朝廷需要錢,需要財賦,需要即刻實施改製之策,不能再耽誤了。從正月提出改製開始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個多月了,朝廷各方還沒有拿出最後的改製定案,這未免也太慢了吧?”

“改製之策能商討到今天這種地步,已經非常快了。”楊彪樂嗬嗬地笑道,“你要知道,這次改製涉及到各個方麵,是國策的一次重大調整。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朝廷能夠和各方達成一致意見,你居功至偉啊。”

李瑋聽出楊彪話中的嘲諷之意,他本想反唇相譏,但心情實在太差,懶得說了。

“最近有傳言,說正月十一那場刺殺,是丞相大人為了得到長公主的保護而故意設下的一個局。”楊彪眯起眼睛,盯著李瑋,一語雙關地說道,“看樣子,你奏請長公主撤消調查刺殺一案,不但沒有讓刺殺者感激涕零,反而增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你要當心啊,不要又遭人刺殺了。上次因為子龍將軍護著你,你僥幸逃過了一難,但下次你未免就有那麽好的運氣了。”

李瑋臉色微變,怒氣上湧,脫口罵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我要滅了他的族。”

楊彪笑容一窒,旋即兩眼睜大,吃驚地問道:“怎麽?你知道是誰幹的?”

李瑋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順勢佯裝憤怒,一拳砸到了車座上,“等改製的事結束了,我再派人查。我就不信,我查不出來。”接著他冷冷一笑,繼續說道,“十幾年來,想殺我的人多了,和我結仇的人更多,但若論仇怨最深的,也隻有那麽幾個。那天子龍將軍和我一起上朝,刺客不可能不知道,但其背後的人依舊命令刺客展開刺殺,顯然這背後之人也想殺子龍將軍,由此不難推測出這背後之人是誰了。”

楊彪眼裏的得意之色一閃而過,他仰天打了個哈哈,“仲淵,當年你和筱嵐做得的確過分了。子龍將軍名震天下,何患無妻?過分了,過分了。”

李瑋尷尬地笑笑,嘴角掠過一絲不屑,然後坐直身軀,一本正經地說道:“老大人,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見。”

楊彪揮揮手,閉上眼晴,不再說話。

長公主神情悲戚,坐在案幾後麵垂淚不語。

太傅楊彪雖然早有準備,但突聞噩耗,也是心亂如麻,坐在席上久久無言。這些年,老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再看看自己的滿頭白發,不禁感慨萬分,悲慟不已。自己留在這世上的時間也不多了。

大司馬徐榮抱著雙臂,在屋內來回躁步,苦思對策。太尉張燕和右衛將軍趙雲相對而視,愁眉不展。

丞相李瑋和禦史大夫荀攸小聲議論了幾句,隨即爭吵起來。李瑋要動用軍隊包圍太學,荀攸不同意,他非常激動,指著李瑋怒聲罵道:“經學之爭是誰挑起來的?是你,是你蓄意挑起來的,否則鄭玄大師不會累死,長安的形勢也不會陷入今天的困境。”

“是嗎?”李瑋毫不示弱,怒視荀攸,冷聲說道,“那麽我問你,高堂隆為什麽要指責鄭玄大師?王朗、穎容、宋衷為什麽在太學公開支持高堂隆?九品中正製又是怎麽出來的?到底是誰挑起了經學之爭?鄭玄大師的死,到底應該由誰負責?你說……”

荀攸怒不可遏,他指著自己的腦袋,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叫道:“你要想能動用軍隊,除非先把我的腦袋砍了。當年洛陽血案,教訓深刻,今日朝廷絕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

“嘿嘿……”李瑋連聲冷笑,“是嗎?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等到儒生們大鬧太學,衝擊官署,形成了暴亂的事實,然後再出動軍隊予以剿殺嗎?你居心何在?你想趕盡殺絕嗎?”

兩人越吵越離譜,情緒都有些失控。畢竟鄭玄大師象神一樣矗立於朝野上下,此刻突然倒了,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社稷,都是一個無法估量的損失,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讓大臣們一時茫然無措。

鄭玄大師倒了,年輕的剛剛蓬勃發展的新經失去了支撐,崔琰、趙商、郗慮、公孫方、王基、趙鬆等新一代名士都沒有足夠的威望代替鄭玄大師,新經的發展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新經是大漢的官學,官學如果受挫,影響麵太大,學術、國策、人才等等,各個方麵都有可能遭更重創。

李瑋心中的悔恨和歉疚無法傾訴,他隻能把這種悔恨和歉疚化作一團怒氣發泄在荀攸身上。

荀攸曆經了三朝天子,二十多年的磨難讓他心如磐石。他雖然痛心於鄭玄大師的逝去,但他更想挽救這場危機,挽救大漢的儒生們。今日的朝堂和當年一樣,也是武人把持的朝堂,武人就是一頭猛虎,一旦把它放出了牢籠,長安勢必血流成河,大漢勢必將再次陷入敗亡的深淵。

徐榮和趙雲一人拉住一個,極力勸阻。現在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更不是迫究責任的時候,現在的問題是即刻化解這場危機。

“暫時封鎖大師病逝的消息,連夜召集大臣們商討改製之策,一兩天內,全部議定通過。”李瑋厲聲咆哮,“長安危機很難解決,最後肯定要流血,要死人。這場危機極有可能引發更大的危機,所以當務之急是立即議定改製之策,以確保朝廷和社稷的穩定。”

“這根本不可能。”荀攸嗤之以鼻,“一兩天之內議定所有的改製之策?你以為這是彈琴作賦啊?這是商討治國之策,關係社稷存亡,需要時間,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一年兩年都很正常。以我看,還是暫時擱置改製之議,全力以赴解決長安危機吧。”

“哼……蓄意挑起太學混亂的目的原來就是擱置改製之議,好高明的手段啊。”李瑋指著荀攸叫道,“你不要忘了,長安還有兩萬南軍,櫟陽還有五千衛士,晉陽還有一萬風雲鐵騎,長安再怎麽亂,它翻不了天。如果兩天內不能議定改製之策,我就公布大師病逝的消息,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會死在長安。”

“好了,不要吵了,都冷靜一點,想想辦法。”長公主走到兩人身邊,低聲勸道,“大師已經走了,指責謾罵都沒有用了,還是想辦法解決問題吧。”

“把大師的遺體連夜運出長安,送到洛陽舉行喪禮。”

張燕看看眾人驚異的目光,苦笑道,“我知道這時候移動大師的遺體極為不敬,但這是唯一的辦法,相信大師在天之靈會原諒我們。”

“飛燕,現在是五月,天氣暖,長途跋涉,大師的遺體肯定保不住。”徐榮擔憂地說道,“如果途中出了什麽事……”

“未央宮裏的清涼殿內有冰,用冰保住大師的遺體。”張燕說道,“為了節省時間,征調水師戰船,順水而下,直達陝城。再派八百裏快騎疾馳洛陽,命令河南尹徐晃、揚威將軍張繡帶人趕到陝城,把大師的遺體護送到洛陽太學,並在太學布置靈堂。”

“太學的儒生怎麽辦?”荀攸急切地問道。

“急召崔琰、郗慮兩位大人,請他們立即趕到太學,告訴儒生們,說大師病情緩轉,要求返回洛陽。他們將遵從師命護送大師回洛陽,繼而把這些新經學派的儒生都騙到洛陽去。”

“此去洛陽八百裏,儒生們心懸大師的安危,日夜趕路,四五天之內就能到達洛陽。如果水路上有什麽耽擱,大師的遺體沒能搶在儒生們之前進入函穀關,那麻煩就大了。”荀攸苦笑道。

張燕想了一下,轉頭對徐榮說道:“命令駐守桃林要塞的軍隊找個借口,暫時關閉要塞,斷絕儒生們回到洛陽的馳道,等到大師的遺體進入函穀關之後,再打開要塞,讓儒生們返回洛陽。”

“也隻有這樣了。”徐榮點點頭,躬身對長公主說道,“殿下留在長安主持大局,趙大人和顏大人親自護送大師的遺體去洛陽。”

長公主本想親自護送,聞言愣了一下,正想開口拒絕,李瑋說話了,“改製的事必須立即議定,請殿下務必留在長安。改製之策不能議定,所有大臣都不能去洛陽參加大師的喪禮。”

“李仲淵,你還有人性嗎?”荀攸當即氣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李瑋的衣領,掄起拳頭就打,“我打死你個奸佞。”

趙雲眼明手快,撲上去就抱住了荀攸,“荀大人,丞相大人也就是隨便說說,你不要動怒。”

李瑋瞪著暴跳如雷的荀攸,伸手撣了撣衣襟,顯得很是不屑。突然,他衝上去對準趙雲就是一拳。趙雲莫名其妙,本能地側身躲過,就在這一瞬間,李瑋的拳頭往下一沉,張開五指,一把抽出了趙雲腰間的戰刀。

眾人大驚。

“仲淵,你要幹什麽?”徐榮猛地把長公主拉到自己的身後,厲聲疾呼,“你瘋了?”

張燕和趙雲左右衝上,竭力想奪下李瑋手上的戰刀。李瑋大喝一聲,戰刀舉起,匪夷所思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都不要動。”

眾人傻了。

長公主從徐榮的背後走出來,臉色蒼白,震駭至極,“愛卿,你這是幹什麽?”

李瑋慘然一笑,跪倒在地,戰刀依舊架在脖子上,“殿下,臣以死再奏,請殿下下旨,改製之議若不得通過,京中任何大臣不得離開長安,否則嚴懲不怠。”

長公主氣得渾身顫抖,指著李瑋半天說不出話來。

徐榮、楊彪、張燕、荀攸、趙雲五人目瞪口呆。李瑋當真是“瘋”了,竟然以死相脅。

“臣懇請殿下準奏。”李瑋扯著嗓子吼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太激動了,手上用力過大,刀鋒忽然割破了脖子,鮮血立時湧上了雪亮的戰刀,觸目驚心。

“好,好,準了,準了……”長公主魂飛魄散,連連搖手,“下旨,我立即下旨。”

“請太傅大人即刻擬旨。”李瑋絲毫沒有放下戰刀的意思,瞪著楊彪又吼了一嗓子。

楊彪氣怒攻心,咬咬牙,恨恨地罵了他一句,“你狠,你狠……”

五月初二,黃昏,太仆卿崔琰、治書禦史郗慮趕到太學宣布,大師病情有所緩轉,要求返回洛陽,並於今夜動身,請諸位儒生即刻返回洛陽太學看護大師。

儒生們欣喜若狂,在趙商、王基、公孫方等人的帶領下,連夜離開太學向洛陽而去。

深夜,趙雲、顏良、趙鬆、國淵等人在五百南軍衛士的護送下,帶著大師的遺體離開了長安城,急赴渭水河邊。樓船將軍楊華已奉命征調了十艘戰船在河邊相候。眾人順水而下,於渭水、涇水交匯處的船張渡換乘樓船,飛速疾駛陝城。

五月初三,聚集在長安的各地儒士聽說鄭玄大師返回洛陽了,辯經結束了,也各自走上了返程。

一場危機就這樣悄然化解。

五月初四,長公主親自主持朝議,朝中大臣、各地大儒名士、商賈富豪們在未央宮前殿再議改製之策。

朝議之前,尚書令田疇宣讀了聖旨。由於天下形勢緊張,改製之策如果不能議定,則所有人等不能出京。鄭玄大師病逝的事知道的人很少,所以人們不以為意。

五月初十,河南尹徐晃急報京都,鄭玄大師病逝。

朝堂大亂,很多大臣、大儒們悲傷不已,急著要到洛陽參加喪禮,根本無心議事,諸多改製之策一日之間,全部議定。

五月十一,長公主下詔,頒布新製,即日實施。

五月十二,長公主和太傅楊彪、大司馬徐榮、太尉張燕、禦史大夫荀攸等二十多位大臣急赴洛陽參加鄭玄大師的喪禮。

丞相李瑋坐鎮長安,指揮實施新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