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提前分家(上)
老甄家表麵上維持了十幾年的太平,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上房內的銅盆已經少了會兒了,屋裏頭卻還是沒幾絲熱氣。甄老頭子如同一樁朽木一般,臉色枯黃的靠在床壁上,昏黃老眼無力的看著馬氏在床沿跟前,朝著他的兒子兒媳婦們指手畫腳,指天發誓的咒罵。
他的耕讀傳家,他的頤養天年,他的孝子賢孫,全毀了。
不,還有一樣,甄老頭手抖了抖,總算掙紮著坐了起來,他還有五兒,如果五兒這次能高中,就能光宗耀祖,到時候什麽都能回來!
馬氏已經激動的連著罵了小半個時辰了。
“你們這群不賢不孝的畜生,白養活你們了,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們拉扯大,就讓你們後頭來捅咱們的心窩子,分家,虧你們說的出口,你們爹還躺在床上呢,日日要錢要吃藥,要人伺候。所以你們怕了,怕你們老骨頭的爹拖累死你們,這個時候要分家,你們這黑了心尖的,一個個口甜心苦,巴不得我和你爹死了,你們好逍遙好快活去,做夢去吧。我馬如花能把你們生出來,也能把你們掐死,告訴你們,你們就別想分家。”
馬氏忽然朝著離她最近的甄大一頭撞過去,抬手用長長的指甲狠狠刺刮著甄大的額頭,尖銳的指甲立馬在甄大冬日裏頭老樹幹般粗黃幹裂的臉皮子上抓破了幾個口子,心疼的孫氏忙把木訥訥挨打的甄大往後拉了一回。
馬氏猝不及防,一個屁股蹲坐地上,還好冬衣厚重,並未跌痛,馬氏借機撒潑起來,她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唱山歌般哭起來:“兒子打殺親娘啦,這該浸豬籠的東西,敢動手打老娘啦,我活這麽大歲數還要讓兒子打,讓我死了算了,我沒臉皮活著了,這群畜生啊,該下地獄,讓閻羅小鬼丟到油鍋裏炸。”
孫氏想扶她起來,但見馬氏一臉凶相似要吃人一般,又躊躇不敢上前,再一看她男人額頭殷殷的血,她幹脆咬咬牙,退後了一步。
張氏平日裏最是忌諱鬼神,聽馬氏連閻羅王,炸油鍋都罵能出來,差點心窩子都氣炸了,話說她和他男人原本是除了甄老頭和馬氏以外最不想分家的。為啥?她閨女且不論嫁的好不好,至少是嫁了,她卻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子,除了吃啥都不會,家裏頭甄二是靠不住的,她這了這些年的大鍋飯早吃習慣了,一旦分家自起爐灶,她日子那有這般閑,可惜老妖婆又要挑事兒,不然她能賴著一天,就有人替她養兒子,她巴不得呢。
她看一屋子人縮著頭,任由馬氏胡天海地的罵,便在心裏都將那些無用人罵了一遍,又想當初要不是馬氏逼著賣她閨女,她閨女也不會好好的嫁到那種人家,這些日子,除了回門見過一次,周家人壓根不放她會來,想到這裏她橫生膽氣:“婆婆,你別盡攀扯啥別的,咱幾家人都是梧桐村出了名的老實人家,孝順長輩。要不是你非要在大過年的賣掉兩畝地給五弟去考秀才,誰要在這時候鬧分家。你為了自己小兒子要把咱都活活逼死,咱提分家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閨女,有啥不對。”
她說一句,馬氏的臉就黑上一分,等這話說完,張氏已經不敢朝著馬氏看了,她連忙拉了右手側的孫氏一下:“大嫂,你咋說,昨天不是你說的最多麽?”
禍水東引,孫氏一下子被推了出來,她一對上馬氏陰狠的目光,就嚇得倒吸一口氣,張氏又添油加醋道:“昨兒個不是你說的,要是家裏剩下的十畝地再出事,你家老大老二都老大不小了,眼看著說媳婦都難了,現在婆婆在這兒,你咋的不說了又。”
孫氏咬咬牙:“婆婆,我和當家的商量過了,咱們要分家。”
馬氏一咕嚕爬起來:“就是你個婆娘挑撥的,誰都可以分,他是老大,想咋分家,啊?”
甄大抖索了下,終於鼓足勇氣道:“娘,我願意淨身出戶。”
他話一出口,除了孫氏,大家夥兒都懵了,馬氏愕然,反應過來立馬尖叫道:“你個黑心爛肺的說啥,你就這麽恨我和老頭子啊,巴不得離了咱們自己過,你還有沒有良心了。”甄老頭子重重咳嗽了兩聲,馬氏的聲音戛然而止。
甄老頭盯著他最最老實聽話的大兒子:“老大你說啥?再說一遍。”
甄大抬起一張因為常年勞作,比實際年齡足足老了十歲的臉。這些年,他總敬著他爹他娘,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要求,可今年發生了這麽多事兒,他是再也抗住了。先是五弟偷偷把家裏的地賣了,三弟突然死了,沒了三弟每個月在鎮上打零工賺錢,五弟每個月的花銷,就隻算在學校的食宿費,一百二十文錢就能把土裏刨食的一家人逼得透不過起來。
今年二房裏的閨女總算嫁出去了,他媳婦兒孫氏總躲在屋裏哭,他媳婦兒娘家比不得張氏娘家,這些年也嫁妝也沒剩下幾許了,孫氏是心疼她小閨女呢,綠兒瘦的像個小猴子,馬氏一大聲說話她就不停發抖。
爹已經幹不了活了,現在一家子的地幾乎就是自己和兩個兒子在種,一想到五弟讀了那麽多年書,自己的兩個兒子卻大字識不了幾籮筐,他就心疼的哆嗦。要是分了家,哪怕出去當佃戶,一家人總也有出頭日不是。
“爹,”甄大哀哀的喚了一聲:“爹,讓咱們分出去吧,咱不要地,隻要分出去就行。您和娘這邊,有事兒我們肯定來,我是大兒子不會不管您二老,但是五弟那裏,對不住,我實在沒這能力了。”
孫氏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馬氏,馬氏的目光來來回回在他們身上巡視,竟然是滿臉的恨意,她居然恨他們,供著倆老的和五弟這麽多年,婆婆居然不僅不感激,竟然還恨著他們。
甄老頭聽了甄大的話滿心失望,但是瞧清楚他家老大的臉上,分分明明寫著絕望的時候,他終於鬆動了,他緩緩轉向甄二:“老二,你咋說?”
甄二瞧了自己婆娘一眼,要說分家他也有些猶豫,一方麵是因為他倆兒子壓根算不得勞力,另一方麵卻是因為,再熬過倆月,說不定五弟中了秀才呢,現在分了家,過去那些苦頭不是白吃了麽。
張氏見他那樣就曉得他想什麽,忙道:“咱也要分家。”這個沒用的男人,就算他五弟考中秀才,他們也撈不著好,老婆子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替老五娶媳婦,當了秀才,老婆子未必就瞧得起種地的了,甄家老五又有先例,說不定為了親事,老婆子和老五狠心起來,能瞞著老頭把剩下的地都賣了!與其那樣,不如有多少先抓多少。再說了,老五要是真中了,就憑著他們養他那麽多年,他敢不管他們。
甄老頭子也不計較老二媳婦不懂規矩了,他灰敗著臉色道:“我曉得,這些年為了五兒,大家都受委屈了,你們真鐵了心要分家,我今天就答應你們。”
馬氏萬沒料到甄老頭居然鬆口了:“老頭子,你瘋了?就這麽讓他們分出去,咱可咋辦,五兒可咋辦。他還要讀書呢,你就不管他了?”
甄老頭長長的歎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咱不能為了五兒,把其他兒子逼得都沒活路了。”
甄大眼眶立即紅了起來。
甄老頭繼續道:“五兒要讀書,這事兒就先不告訴他了,等把老三媳婦兒找來,咱就分家。”
孫氏怪聲道:“她屋裏都沒男人了,還想分啥,這甄家的東西自然得分給姓甄的,三弟媳婦她一個外姓人,兩個丫頭也早晚嫁出去,把東西給她們可不公平。”
甄老頭怒道:“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兒,老二,看好你媳婦,一次兩次的,懂規矩沒。”
甄二卻不吭聲,顯然他也不想讓三房把本來就少的東西再分了去。
甄老頭氣的發抖:“你們幾個畜生,想分家我不怪你們,算我們老的這些年虧著你們了,但是老三媳婦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閨女,老甄家啥都不給她們,難道看著她們餓死?以後咱們在梧桐村還要臉不要了?”
張氏低聲嘟囔道:“不是還有梅子麽,人家裏有錢,人也願意養著她們,要咱們做啥殷勤。”
“二嫂這話說的好滑稽,我家裏有沒有錢,管你啥事?”
堂屋的門猛地被人推開,宋梅子沉著臉的看著張氏,她身後頭站著三房的娘仨,她男人華銅,甚至兩個雙胞胎都跟來了。
話說當日張青山捎帶了消息過來,甄知夏她們並沒有急匆匆的就跟了過來,老宅那些東西,她們壓根不惦記,不是說東西多少的問題,而是甄三那事之後,除非必要,她們壓根不想再和老宅的人有多攀扯了。一家人還是該幹嘛幹嘛,華銅當天下午就把兩頭野豬運到鎮上相熟的酒家,換了一十八兩銀子回來,而且和宋梅子兩人商量好了,竟然是一文不要,全要留給甄知夏。
要說一下子說不清楚十八兩銀子有多少,當年甄三還在的時候,老宅那些人一年不吃不喝也賺不了十八兩,這錢對莊戶人家來說實在算不得少了。華銅和宋梅子堅持,李氏百般推脫不得,倒是甄知夏大大方方接下來,還笑嘻嘻和小姑小姑夫說道:“大野豬是我殺的,小野豬不是,那小野豬的錢就是你們入夥麻辣粉的定錢,以後咱賣出的麻辣粉,有多少都算小姑小姑夫一份。”
這話說出來,大家隻是一笑,當時誰都沒在意,也沒能想到今日一碗麻辣粉,日後能發展成那般大的家業。
娘仨也沒整理什麽東西,回老宅不過是等分家,分家完了。還是打算回榆錢村的。隻是宋梅子不放心,說什麽也要一家老小都更過來,怕她嫂子吃虧是一回事兒,更重要的她也想處處憋了那麽多年的惡氣。
俗話說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張氏也沒想到,才說兩句就碰到正主了,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哼了一聲:“你住這兒一個月,天天拿著好東西補貼三房的,當別人沒瞧見呢。”
宋梅子冷笑道:“笑話,我的東西愛給誰給誰,給我三嫂是我願意,礙著你啥了?還是說難道我給了,我三嫂該得的東西就沒了?有這道理?”
張氏惱怒道:“老三媳婦該的啥有你啥事兒,你一個嫁出去的閨女,還管娘家事兒了?再說了,你還算不得正經的甄家人呢。”
這下連華銅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生來一副黑麵,些微有些表情就很滲人,那模樣瞧得張氏渾身禁不住的一哆嗦。
宋梅子大步往前,咄咄逼人道:“我不算這甄家人?當初把我賣了十兩銀子咋不說這話呢?”
馬氏臉色大變,甄老頭咳嗽了兩聲才道:“今天說分家的事兒,不提別的,不提別的。”
宋梅子譏笑一聲:“好,這事兒咱可以先不計較,但是今天分家要是分的不公平,就別怪我把啥事兒都抖出來。”
甄知夏低頭忍笑,看來今天都不用把小叔的事情拿出來,光小姑一人就能把老宅的二老搞定了。
三房一群人的到來,屋裏的氣氛瞬間又變了,甄老頭接過馬氏遞過來的開水,喝了好一會兒才平下氣。
“咱老甄家,現在各自住的屋子不動,不算那些零碎,大件的就隻有十畝地,還有些農具,咱按著每屋一份算,大概的分六份。”
甄大張開嘴剛要說話,甄老頭立即擺擺手:“老大,我不會讓你淨身出戶的,這些年你們幾個誰最吃虧,我心裏清楚。你和老三家裏都有兩個兒子,東西少了沒法活,至於老四老五都沒成親,暫時還是跟著我和老婆子過,東西就……”
“爹,我啥東西不要,留著給哥哥弟弟吧。”
眾人皆是一怔,甄老頭抬起的手更是還未來及的放下,誰也沒料到一直一聲不吭低著腦袋的甄四會忽然說出這話來。